墨色的影子将清潭整个人笼罩,她迟钝的抬起头,再次看见了她曾视如天神下凡的姑娘。
章麓蹲下来,轻轻拨开清潭脸颊的碎,露出对方白皙又娇艳的面庞。
她的手指滑落在衣襟上,微微用力,当盘扣崩开的一瞬间,纹在右胸上方的鹰头跃然在她的双瞳之间。
“吐谷浑的白鹰。”
章麓的声音很轻,“什么时候纹的?”
清潭艰难地撑起眼皮,接连两日的饥饿已经让她抵达了极限,她能听见章麓的声音,却如何都做不出反应:“我……”
章麓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后面的话,她的手轻柔的卡在清潭的脖子上,按住了她的跳动的脉搏:“说话。”
清潭能感觉到一股窒息,但又不是完全的窒息,她的视线开始飘忽,略过敞开的门窗时,还能看见背对着屋子的几道身影,其中一人她见过,来自繁华长安的皇子。
“在姑娘离开鱼阳后不久。”
清潭艰难道,“姑娘的仁慈,没有办法让我这样的人活下去。”
章麓面无表情,清潭的静静合上双眼,清澈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在章麓的手腕上绽出冰晶般的利刃。
她骤然放手,站起了身。
清潭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气,抬头时,望着背对着月光的章麓,声音艰涩:“像我这样的杂种,即便得到了一时的救助,也争不到安稳的未来。”
鱼阳,契丹与北境的交界之地,是契丹人通往中原贸易的必经之路,是虞庆侯府在东北建立的屏障。
四十年前,虞庆侯章涛还只是追在兄长屁股后面要鹰看的孩子,晋朝的陛下还在岭南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旗,清潭的母亲就已经坐在巴掌大的窗户下,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慰安着来自吐谷浑的兵卒。
那时候范阳以北的土地,被年幼的皇帝卖给了契丹以换得短暂的和平,又被契丹送给了吐谷浑,以期获得更好的战马。
鱼阳成为了吐谷浑贵族和商客们的后花园,这里的姑娘们生下了许多带有吐谷浑血脉的孩子,这些孩子被分门别类,身体好的送去做苦力,身体不好的留下来,继续做着他们母亲的继任者。
这是第一代白鹰。
那段时间的虞庆侯府风雨飘摇,老侯爷战死沙场,契丹人的铁蹄踏碎了6氏在平卢筑立起来的高墙,他们将章老夫人和6氏一族拖死在马后,挂在了范阳十里外通往幽州北的官道中央。
只要有人登上范阳的城墙,只消一眼,就能看到一百七十八道人影,在漫天的风沙之中飘摇。
那时候的鱼阳人,从没奢望过会有人将他们救出去,朝廷放弃了他们,他们是契丹和吐谷浑的奴隶。
“那时候为了谋求生路,许多人都选择依附一名吐谷浑的军官,我娘也是。”
清潭道,“只是她没想到,新一任的虞庆侯会那么快将檀州和幽州夺回去,在范阳的东北方重新建立了灵龙藩镇,插上了大梁的旗帜。”
虞庆军的铁蹄踏碎了这群侵略者的性命,连同他们的灵魂也永远留在了这里,被日日鞭挞。
“因为虞庆军接管了幽州通往上古的粮道,将契丹人和吐谷浑人都困在了这里,这两边的贵族和富商为了在剩余的时间里尽可能的搜刮财富,就开始贩卖白鹰,他们篡改户籍,把其中一部分通过契丹卖去了朔方和河西,还有一部分来不及出手,就被送去了德州。”
那是幽州和檀州最混乱的两年,响马猖獗匪患横生。
是人是鬼都想从他们这群杂种手上捞一笔,他们靠着贩卖孩童、女人、奴隶获取钱财。
“就连淮南赫赫有名的杨氏,都是靠着在鱼阳贩卖女人才走到今天的盛景。”
清潭自嘲道,“后来鱼阳重新插上了大梁的旗帜,可我们这群人却不被任何人接纳。”
他们是吐谷浑人的后代,而生活在这里的人视吐谷浑人为仇敌,即便自己的亲人被掳掠,但她们生下了吐谷浑人的后代,就是叛国,就是罪孽,是不可饶恕。
她们满怀希望的敲开亲人的房门,得到的除了被活活烧死,什么都没有。
清潭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父亲是吐谷浑人,我不知道他对我母亲是否有真感情,但他娶了她,是切切实实的明媒正娶,别人都是玩玩,根本不将母亲那样的人视作是人,但父亲却娶了母亲,甚至给了她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