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彧奴说:“我们北朔崇信月神,奈何女子属阴,天生得月神庇佑,因此但凡家中降生男儿,皆会由父母亲手为其在胸口烫上弦月之痕,以获得福泽。”
“宋长庚都不肯与你回北朔见他亲父,岂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烫下月痕?”
萧翊那一刻说不好是放心更多还是忧心更多,他曾问过贤宾集的弦姬,弦姬也指着他的胸口说过同样的话,可他的胸口除了历年征战留下的伤疤,断无其他痕迹,即便在他少时,他胸口也绝无胎记之类的东西,他心知肚明。
“不管你有没有,你都是长庚的孩子。
族人称赞老夫生着一双慧眼,老夫从未错看过。”
万俟彧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似乎自信地认为萧翊不会杀他,转而像是与萧翊话起家常,劝道,“你应该回北朔看看,王上已经年迈,不定何时便会去面见月神,他是个非常贤德仁慈的人,你的身份尊贵,怕是不敢孤身入我北朔境内,待你用我换回寒沙川的百姓,老夫自会告知吾王,他即便赴死,也一定想见你这个亲孙一面……”
他并未全信万俟彧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样一个心怀秘密的人安然回到北朔。
顾放目送他离去后,听从他最后留下的话,打算将万俟彧奴带下去羁押,等待与万俟格换俘,掀开帐帘的瞬间,只看到遍地的鲜血,和万俟彧奴的尸体。
次日的子夜,萧翊践行临走前的承诺,回到寒州郊外的大营,顾放未寝,迎上来为他牵马,禀告道:“寒沙川的多数百姓都换了回来,安置在寒州城内,但万俟彧奴……万俟格很是震怒,断然不肯放归全部百姓,王爷委实不该将万俟彧奴……”
萧翊的神色让人看不出情绪,对此不置一词,只问了句还有多少百姓在万俟格手中,顾放看出他对万俟格已动了杀心,老实回答,并不多说。
萧翊随即沉吟了片刻,正要进帐,军医浑身挂着鲜血,慌张地跑了过来,萧翊心中一沉,霎时猜到他要说什么。
“王爷,伴月怕是不行了,两日来血止不住……”
萧翊立刻冲向军医帐中,刚掀开帐帘便闻到了浓郁的血气,久经沙场的缘故,他闻得出马血和人血的区别,空气仿佛变得稀薄,那是逝去与失去的讯号。
伴月倒在地上,在嗅到萧翊的气味后发出一声呜咽,抽搐着马腿想要站起,却只能倒在那儿挛缩身躯。
萧翊一言不发,上前屈膝跪下,捧起伴月的头颈,席地的衣袍染上马血,血流到他的胸前,染上他的手掌。
他用黏腻的掌不断抚摸着它的鬃毛,望着它那双纯澈的眸,铭记它额间泛着棕红的流星。
当年顾放为他寻找新马,选了数匹供他挑选,它并不是其中最为勇健的一只,他却因它额间的星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让它成为伴月。
它额间的这一点红,总会让他联想到观音痣,旋即想起清规。
伴月支撑两日,似乎只为了等他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萧翊都快要听不见了。
他克制着胸口的起伏,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毫无波动,不肯展露一丝一毫的脆弱,他的臂膀愈发收紧,伴月鬃毛上的血渍蹭上他的脸颊,很快彻底没了声息。
萧翊迟迟不曾起身,顾放看在眼中,感知到萧翊的哀伤,低声叫了句:“王爷……”
他本想劝说萧翊难过便哭出来,可他也知道萧翊绝不会哭,那便拿他练手,打他一顿发泄也好,他跟着萧翊这么多年,总见萧翊隐忍的样子,难免担心。
萧翊却很快放下了伴月,携着浑身的马血站了起来,面色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喉咙几次耸动。
他语气甚至很冷漠,下令道:“埋了罢。”
独自走出牙帐,衣袍微凉,萧翊转头向北望去,满目无垠的雪原太过空旷,风霜凛冽无情,相比起来,永安的冬季可谓和暖,明明刚从永安回来,他竟然又起了归意。
他没什么哀伤痛苦可言说,他只是忽然意识到,他有些厌恶北朔,抑或是厌恶北地。
这场仗会很快结束。
血红的婚仪(4)
北地的战报传回前朝时,萧清规正在嘉宁宫的院子里拣佛豆。
永安已提早入了春,寒沙川附近大抵仍旧风雪直作,萧翊率领的玄甲军终是与万俟格正面发起战争,战场在寒沙川北部,萧翊选择了主动出击,即便这场大战取得胜利,惨痛的死伤代价总归无法避免。
朝堂上已争论了数日,无外乎是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玄甲军在前线奋勇厮杀,多少百姓永远也等不到丈夫或儿子归来,萧翊尚未回朝,这些文臣动动嘴皮子便想让萧翊继续向北讨伐,萧清规连日里都没什么好心情,难免忧心北地的战况,却迟迟等不到捷报。
范闳暗中修书,询问萧清规对此事的看法,萧清规并未看错人,范闳主和,并非因为他与萧清规、萧翊乃是一党,而是从眼前情状出发,讨伐西骊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这么快又要进攻北朔,可谓穷兵黩武。
再者说,誉朝大军远赴北地本就不占优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都算是好的,饶是萧翊再擅于筹划,伤亡也实在是惨痛,更不必说每日都有冻死的士兵,眼下的寒沙川委实悲凉,永安城中的哭声范闳听得到。
萧清规却并未让范闳表态,她隐隐觉得,萧翊就快回来了,等萧翊回朝再做打算也不迟,不如暂且隔岸观火。
给范闳传话之后,她不禁有些唾弃自己的冷漠,他在北地生死未卜,她竟还有心思在背后操纵着前朝的局势,翻弄风云,她是否也太冷血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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