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很快便取来琴,我伸手试了试弦,而后手指轻拨,悠然之曲便从我指间流泻而出。
取琴闲弹随兴,随兴恰好是真挚。
我十指掐下一曲黯然之声,那声声皆鞭苔,一鞭鞭苔挞出我的往日伤怀,心中缺失的那块圆满、那些不完美、阴影与丑陋。
一层薄雾随着苍凉之琴声迎面裹来——在花丛的另一头,竟有人抚琴与我合奏。
那琴声仿佛一根埋于泥地的绳索,轻轻一拽,拽出了那些使人又惊又喜又惧又爱的情感。
颤动的琴音如同分袂永别的悲声,将人凄楚地惊醒,冰冷的幽怨,浩然的幽怨,剪不断的幽怨,如同绽开在夜色中的那一抹深白。
我忽然觉得宁静,宁静的是琴声,亦是人。
又觉得感伤,感伤却无来由。
最终,一切却又化做了无声的欢喜,而这一刻,我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我如同酒徒掉进了大酒缸,彻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只为这一场子期伯牙之约。
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
琴音里的昂扬低首皆起止有度,似抚琴之人在极力克制着的欢喜,但我仍可知他此时定是喜上眉梢,飞于花丛。
万物正茂,轻风和煦。
“锵”
地一声,突如其来的高音潇洒得使人立时心生爱慕,心境中的亮色与颤音如此顿挫,有欲说还休的豁达蕴藉。
恪……真的是他……
恍惚中,我缓缓起身,轻轻踏前一步,却倏地止住。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淡去的记忆如倒影浮现。
在感业寺中,冬夜滴水成冰,将所有情仇,凝成了冰雪;夏日酷暑难耐,将所有恩怨皆烧成灰烬,吞噬了心中所有的光热。
时常,有尼姑半夜投井、上吊,而我,即使夜再长,天再冷,心再伤,也依然坐等天穿。
一个女孩,以呢喃,以哽咽,以青涩,以不悔,以纯真,去换回那一片腐朽的锦绣繁华。
残雪飞扬,余烬未灭,覆于心头,仍残存一丝温暖。
在我最柔弱无助之时,他在何处?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也足以令我释怀。
李治与阿真对我的无情,我尚可以忍受,惟有他……他原是我的高山,却弃流水不顾,怎能不叫人心寒?
琴音婉转低回,我竟在其中听出了悔意,真是诧异。
但哀莫大于心死,一切都大势去矣。
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凋零的华年……我已不想追问他原由,怎样的原由都无可原谅。
谁说人的一生,不是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时时记得打败自已的心魔。
琴音依然美得令人心颤,但一切于我,不过是烟花三月,或怒放,或凋零,花事将了,而我愿做过客,或曾驻足欣赏,但不曾心系流连。
虽如此想,只是我的幽怨依然被这清越、剔透、强健隐、忍的琴音一弦一弦拔除。
夏风轻卷,绚烂夺目花色中,隐隐露出雪白长衣的一角,仿佛永远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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