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武十四年(年),仲冬,潼关道,万物萧索。
山风阵阵,风寒刺骨,连接着关右与山东的崤函故道间,迎了一批新的旅客,绵延无际上万人,因赵太子石宣谋逆而被株连谪戍凉州的东宫“高力”
。
夜幕降临,脚下的山塬能抵挡住大河的冲刷,却遮不住滔滔河水送来的风寒,不过自邺城出伊始,一路行来,高力们已经受尽了折磨,这点苦楚似乎又不算什么,至多被冻饿而死罢了,人命在如今这个世道,可实在不值钱。
漆黑的夜色笼罩在拥塞的潼关道前,露宿道间高力们点起了大量篝火,弯弯曲曲,绵延展开,从头至尾,次落分布,就仿佛在传递着寒夜下仅剩的一点温热与希望。
紧贴着大河那道黄巷坂,乃是通往潼关的必经之路,也是潼关道途之险最直观的体现,过坂道,顺着远望沟南行两三里便是潼关关城。
曲折局促的狭径间,一名男子借着土壁间虬劲的老根,攀上坡顶,借着道间暗淡的灯火,向西南方向眺望阻他们一夜的潼关城。
男子身穿麻衣,头顶小帽,满面风霜,胡茬唏嘘,面部轮廓不甚分明,让人看不出年岁大小,除了狼狈之外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
不过,灰头土脸之下,却拥有一双格外沉静的眸子,与队伍中大部分被艰苦旅途折磨得麻木的戍卒不同,男子眼睑启闭之间,隐隐流露出的是睿智与深沉。
他叫苟政,字元直,秦州略阳人,时年二十,此前是赵东宫高力护卫督下属的一名低级军官,当然眼下与潼关道间的上万同袍拥有另外一个共同身份:谪凉戍卒。
立于高处,迎风眺望,双目紧紧盯着远处的潼关城,即便夜色下视线不清,依旧能感受到那耸峙于绝岭恶水间的险要。
而苟政流转的目光中透着少许异样,就仿佛在思考,如此险要的关城当如何攻破。
寒风吹得人都麻了,自脚下传来了一声大喝:“元直!
你爬那般高做甚?还不下来!”
苟政回了神,垂头一看,只见两道身影正立于壁下望着自己,暗淡的光线下看不大清面部,但想来格外严肃。
苟政没有怠慢,当即设法下壁,只是上来容易下去难,最后摸着黑凭感觉直接梭下,若非喊话那名壮汉眼疾手快把他接住了,怕免不了伤筋动骨。
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哈哈一笑,冲壮汉拱手道:“多谢大兄!”
旋即又朝向另外一名汉子:“二兄!”
苟政面前,当先一人,体型魁梧,一脸虬髯,乃是他大兄,名苟胜,字长功;边上身材匀称一些,但同样释放着一股剽悍之气的,乃是二兄苟雄,字仲威。
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出身略阳苟氏,与同出略阳的氐族大姓苟氏不同,“此苟”
乃是地地道道的汉族。
祖上从曹魏时起迁至略阳,其后便世居当地,后来逐渐展成为当地一土豪,势力虽然不大,多少也有些名声。
苟氏兄弟曾祖苟焘还曾被征辟为行军司马,结果与名将周处一起战死在平定羌贼齐万年的战事中。
说来或许不那么礼貌,连西晋这种王朝也有无数人仁人志士为其殉葬,苟氏一族还属于那种削尖脑袋往那时代洪流里钻的那种。
不只曾祖苟焘,祖父苟质也在保卫长安朝廷的战争中,被汉赵皇帝刘曜麾下砍了脑袋,前前后后苟氏一族有几十号人为了司马家族都不珍惜的天下而殒命。
直到生父苟据当家做主,方才和大多数北方豪强在乱世中的选择一般,结坞自保,庇护乡邻,招揽流民,展武装。
同时,刘曜建立的汉赵强势时,就归附汉赵,等刘曜为石勒所灭,又臣服羯赵。
一直到十五年前,羯赵开国皇帝石勒驾崩,石氏宗室内乱,中山王石虎打到关中,然后在蒲洪那二五仔的建议下,与诸多关陇豪强一起,被举族迁至关东,充实青冀人口,根本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故土难离,而一但脱离故乡的水土,就如孤魂野鬼一般飘荡人间。
在羯赵这面大旗之下,日子也并不好过,当然,比起那些任人鱼肉、朝不保夕的晋人百姓,却总是要好上几分的,这依旧是个比烂的时代。
十余年间,为了家族存亡,为了乡人子弟,苟父苟据也不得不托身羯赵军队,为其卖命。
不管是北伐段部鲜卑,还是东征慕容燕国,都带领着苟氏族人,浴血搏命。
然后,在羯赵征讨慕容鲜卑的过程中,苟据于棘城之战,阵亡在燕王四子慕容恪的铁骑冲击下。
自那时起,苟氏就开始沦落了,若非当时年方十六的大哥苟胜站了出来,接过父亲衣钵,力护兄弟、族人,苟氏早就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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