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放在走廊边的长椅上,让他枕着我的腿,朱丘生睡得如同昏厥。
但他没休息多久,大概四十分钟就强打着精神扒开了眼,他刚醒的时候有点迷糊,握着我的手,小声说了一句,我可太讨厌医院了。
朱丘生之前进了医院三次,每次都会送走一个人,幸好这次小叔留下了。
小叔送进重症监护室了,咱们过去吧,我说。
我们往医院十二楼走,那是个让人心情复杂的楼层,谁都不愿意让家人去那儿,但能呆在那儿,说明还有希望。
一路上迎面而来的是脸上死气活气交织的家属,眼神都是重的,沉的。
空气里是来苏尔消毒液的味道。
我透过门玻璃先看到的是插管,绳索一样捆住小叔。
他原本那样高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薄薄一片,纸一样轻飘飘搭在床上。
他露出的四肢缠着绷带,绷带里打着钢钉,他被砸碎了,然后物理地拼了起来,看起来有个人形了,但没什么人样,就像刚刚医生说的那样,大概是高位截瘫。
我难受,眼一热就滚下泪来。
朱丘生的眼红着,眼底却是干的,半点水雾都没有。
他是最该难过的,但他的脆弱全留在了手术室外那条走廊里,转眼之间又是如常的神色。
平常的,他看着小叔,就像每次看他带着猪头肉回家一样。
朱丘生站在离门两米的位置,脸上只有生气没有死气。
不哭,他对我说,不哭傻帽儿,他活着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温和而有力。
我转头望着他,望着他干涸的眼床。
朱丘生是不会哭的,他有更多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泪都变成了汗液,从他毛孔而非眼角流出。
小叔是四天后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我们终于可以每天见他。
他变得寡言少语,像一下老了十岁。
总是睁着一双深凹的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洞的,压坏他脊柱的落石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我早上把草生送学校,去医院比朱丘生换回来,他晚上再来换我。
我俩一个守白班一个“上夜班”
,交流变得很有限,只在来往的路上能说几句话,匆匆看对方一两眼。
夏天总是烦闷的,知了一声声叫,医院里冷气却开得极大。
我每天进屋通风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小叔插科打诨讲笑话,有时候打趣他几句,小叔就有气无力地笑笑,对我来一声“去你妈的”
。
每次“去你妈”
之后,他都能开怀不少,所以我给自己弄了个硬性规定,每天至少达成五次“去你妈的”
的指标。
小叔瘫在床上,整个人的刺儿好像都被拔光了。
除了叫我傻帽儿,还会叫我“好孩子”
。
我这人听不得夸,他一叫我好孩子我就浑身难受,必要挑衅他几句,招出句小兔崽子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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