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汪轸沉迷女色,把司礼监交由他全权打理时,他不过二十一岁光景,那样的花团锦簇,那样的意气风,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
可如今受了伤,卧在床褥间,虽然痊愈后依然会是那个城府似海,手握酷刑的老祖宗,可以目下情势来看,竟是从神变成了人。
郑太医把了脉,又开药箱取银针,在先前强行闭合的伤口上施针,把里头淤积的污血排出来。
又是一轮伤筋动骨,昏厥的梁遇轻轻呻吟起来,月徊的心一下子就碎了,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说:“哥哥……哥哥您忍一忍,把毒血放出来就好了。”
雪白的巾帕蘸了血,一重又一重扔进铜盆里,直到把污血都吸完,才重新洒上药粉包扎起来。
月徊惶然追问:“太医,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郑太医鬓角都湿了,顾不上擦汗便回身开药,一面道:“姑娘别急,先前是出血不止,才暂且缝合了伤口。
伤口闭合,皮下来不及排出的血就攒成了淤血,只要把这血清除,等热一退,好起来比慢慢温养还快呢。”
月徊听了心下一松,回头再看床上气息奄奄的人,暂且也看不出好转的迹象,又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等着小太监煎药回来。
那厢杨愚鲁和秦九安合力将人翻起,让梁遇侧卧着,他的气息相较之前略微平稳了些,月徊忙又轻声唤:“哥哥,您好点儿了吗?”
他分明是听见的,却不愿意睁眼,蹙着眉微微别开了脸。
月徊顿时有些讪讪的,心道自己受了委屈,他倒来脾气了呢,要不是看他有伤在身,她早就不理他了!
杨愚鲁忙打圆场,“老祖宗尚且没气力,不过依我看,像是比先前安稳了些。”
高渐声道:“要是能睡会子倒是好事,兴许一觉醒来烧就退了。”
可照眼下局势来看,要睡着只怕很难。
外头狂风过境后,那些厂卫正掌着灯寻找遇难的人,隐约听见嘈杂的喊声,不一会儿就有人在门前叫少监,说十二团营的张千户找着了。
死了一个千户,实在是件大事儿,秦九安忙追了出去。
月徊见杨愚鲁脸上焦急,便道:“杨少监您也去吧,这儿有我呢,我能照顾好哥哥。”
杨愚鲁有些迟疑,“老祖宗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梁遇终于开口了,轻喘口气道:“你去吧。
那些兄弟……想法子找全,不能让他们……葬身在鱼腹。”
杨愚鲁道是,“那您……”
梁遇脸上的潮红消退了些,只是唇色还白,缓了缓道:“我不要紧,你去办事吧。”
于是舱房里人又褪尽了,只余郑太医和两个徒弟来回忙碌着。
月徊这时对哥哥有了新的认识,她一直以为他手握大权,不管别人死活,可如今看他对身边的人,不可说不讲江湖义气。
那些办差的兵勇,照说死了多少都不放在朝廷眼里,况且是在海上,要是把尸捞上来,就得另派几个人护送他们回去,又是人力又是物力,对于只重结果的司礼监和厂卫来说,确实很不值当。
但掌印了话,底下人就得照办,很大程度上来说,那些枉死在海上的人能不能魂归故里,都靠他一句话。
幸好他有人情味儿,幸好他不是那么冷血。
月徊长出了一口气,见门上小太监端药进来,忙上前接了手。
其实说到根儿上,就算不是亲生的哥哥,他们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妹。
爹娘如今是不在了,要是在,难道还不认这个儿子吗!
只是心里有些别扭,倘或没有风暴里的那一出,哪怕知道了两个人不是嫡亲的,至多有点儿遗憾,心境上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她可能会继续尊敬他,继续觊觎他,那种觊觎纯粹是兄妹间的胡闹,带着点艳羡和骄傲,恨不得大声告诉所有人,“这财大势大的美人儿是我哥哥”
。
结果一切急转直下,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那件事究竟是怎么生的。
好在她这人心大,想着他当时也许神志不清了,可以不去计较。
等他身上的伤好了,脑子不糊涂了,要是不愿意再提及,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她端着药碗吹了又吹,送到他跟前说:“哥哥,喝药吧……我来喂您。”
梁遇听见她一口一个哥哥,试探过了,心里的那团火冷却成灰,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她了。
“让别人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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