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说话算数,他没有让小薛等得太久,因为他知道那种被煎熬的滋味如何,一个人不能没有方向,如果能为陷于困境中的人打开一扇希望之门,简直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个人恰恰又是为了帮助他才陷入困境的。
接下来的星期四下午,小薛成了洪钧在他新的办公室里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因为维西尔北京的乔迁工程在星期二才大功告成。
小薛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刻钟,洪钧接到玛丽的通报,便停下手头的事,让她把小薛请进来。
小薛挎着一个瘪瘪的书包,穿一件长袖的浅色格子衬衫,领口最上面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下面是条藏蓝色的长裤,脚上是一双棕灰色的皮鞋,裤脚似乎有些短,可以看到里面的白色袜子。
洪钧热情地和小薛握手,请他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对面摆着的椅子里,刚要回身坐到自己的皮椅上,忽然觉得这样恐怕会让小薛非常拘束,便笑着说:“来,咱们还是坐在这边吧。”
便请小薛起身,两人围着会议桌的一角坐下。
等玛丽送来一杯水之后带上门出去了,洪钧打量着小薛,说:“两个多月没见了,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小薛局促地笑着,双手抚弄着放在膝盖上的书包,回答说:“没干什么,就在家里呆着。”
洪钧说:“上次的事已经解决了,还算顺利,我要好好谢谢你啊,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呃,您别这么说。”
小薛迟疑了一下,又轻声问“嗯——,范先生那边后来怎么办了?”
洪钧笑了,看来小薛首先惦记的是范宇宙的难处,这让洪钧感到满意,他喜欢有良心的人,便说:“我和他见过面,听他的意思,可能会想办法找一些朋友筹措一下,银行也有这种短期贷款,找典当行也可以,只是他都得付些利息了,他想拖着维西尔的款不付,就是想白白用我们的钱救急,还不用掏利息。”
小薛一听,心里的负担减轻不少,眉头舒展开了,说:“哦,我特担心给范先生惹了很大的麻烦,有同事发短信给我,说范先生发了好大的脾气,小马,呃,范先生的司机,给我打电话我没接,他就发短信说让我走着瞧,有本事以后就永远别让他碰到。”
洪钧轻松地说:“不要紧的,你放心吧,他们如果真要对你做些什么,是不会给你发这种短信的,‘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们只是吓唬你,自己出出气罢了。”
小薛“哦”
了一声,彻底放心了。
洪钧不想再聊这次“告密事件”
也不希望日后被其他人知道或提起,他话题一转,问道:“咱们都已经成朋友了,可我除了知道你的大名之外,别的还一无所知呢,你先介绍一下你的情况,好不好?”
小薛的脸微微有些红,在椅子上挪了挪,挺直上身,说:“嗯——,我是北京人,可是我不是生在这里,我生在陕北的榆林,我爸我妈都是当年的插队知青,他们俩都没什么本事,一直拖到82年才返城,后来在街道上的工厂当工人,前几年都已经被‘提前退休’了,只能找些杂事干,修自行车、帮人家在服装市场看摊儿,现在家里就主要靠我了,呵呵。”
洪钧心里不免有些酸楚,但还是面带微笑,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小薛,小薛喝了口水,接着说:“我刚回北京的时候,满嘴陕北话,胡同里的孩子都笑话我,拿我开心。
后来上学了,我爸我妈也不怎么管我,他们自己连高中都没念完就下乡了,我也没念高中,上的是个中专,毕业出来就找工作了。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推销,是那种电话推销,卖会员卡的,不好做,压力特大,老板也特黑,每个月所有的电话费还都要从我们的工资和提成里面扣回去,后来老板让我们几个男的都走了,他招了一批外地来的女孩儿,说女孩儿打电话推销的成功率比我们高。
我又找了家公司,是专门做礼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扫楼’,在写字楼里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进去问,要不要定做礼品,给人家留下名片和宣传材料,大多数时候都是刚一开口就被轰出去了。
后来在报纸上看到泛舟公司的招聘广告,就去了,没想到还真要我了,所以在泛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洪钧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销售,但与小薛相比,自己的条件要好得多,吃的苦也少得多。
洪钧不禁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谓成功人士们,经常津津乐道地忆苦思甜,总喜欢竭力渲染自己刚出道之时是如何的窘困与艰难,其实不过是为了烘托今日的成功而已。
相比之下,一直在困境之中挣扎的小薛,却能如此平静地讲述自身的经历,既没有做作的顾影自怜,也没有徒劳的艳羡他人。
洪钧有种感觉,小薛在逆境中磨练出来的心态,可能正是他最宝贵的资本。
这么想着,洪钧插嘴问道:“范宇宙是因为什么选中你的呢?”
“我觉得是因为我比较能吃苦吧,而且,我要的待遇也不高。”
小薛想了一下,又笑着说“对了,还有一条特有意思,范先生说过,他喜欢姓里带‘草字头’的,他的‘范’是草字头,我的‘薛’也是草字头,泛舟还有好几个姓黄的、姓苏的、姓蔡的、姓苗的、姓董的、姓莫的,呵呵,本来还有一个姓萧的,前一阵离开了。”
洪钧也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姓薛的也呆不下去了。”
他见小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忙转而问:“哎,范宇宙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有这个讲究呢?”
“说过,他给我们讲过好多次呢,他说他喜欢草,因为草最顽强、最有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因为草最朴实,不花里胡哨,甘于平凡;还因为草最团结,抱团儿,一棵小草活不了,大家得长在一起、连成一片才行”
说到这儿,小薛突然停住了,脸一下子红了,张着的嘴过了片刻才合上。
洪钧明白,小薛还没有从对自己的“告密行为”
的愧疚和自责中摆脱出来,他肯定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就是一棵靠不住的、令人唾弃的墙头草,便赶紧挑了个话题问他:“你说的那个小马,可是没有草字头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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