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是在做梦,重复九零年的情景而已……
张丽珍见儿子醒了过来,脸上的担忧淡了一分,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贴到自己的额头,感觉了一下体温的差异:“烧退了,建国,小峰的烧总算退了……”
魏峰的心头充满疑惑,被妈妈微凉的手掌压在额头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
爸爸从外屋进来,穿着新换装的式警服,领子上镀金的新领花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下颌上的胡子刮得青,正是二十多年前当市公安局副局长时意气风的样子。
还是在梦中吧?
梦境重复二十几年前的经历,倒是让魏峰脑子里那些破碎的记忆逐渐连接到了一起。
想想也真是悲哀,那次外公的后事办完后不久,父亲就牵连进了那桩常务副市长李学东受贿案里,丢官罢职,被配到交警支队成了一名普通交警。
虽然五年后那桩冤案最终沉冤昭雪真相大白,但父亲却因为失去了最宝贵的五年时光而在仕途上停步不前,最终退休在市交警支队支队长的位子上。
父亲现在这种意气风的样子,恐怕是他此生中的绝唱了吧?
父亲差不多算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六六年参军入伍,在部队的推荐下上过一界工农兵大学。
七八年从都卫戍区某部副营长的位置上转业到地方,到当时的国营皖州丝织厂当保卫科科长,很受李学东的看重。
李学东比爸爸大六岁,当时是丝织厂的生产副厂长兼总工程师,他早年毕业于西北纺织工学院,抓经济搞生产很有一手。
皖州丝织厂在他的手上很快就展壮大,成为省里大型丝织企业皖丝集团,他也一步步当上了厂长、厂党委委书记、集团总经理,而爸爸在他的提携下也成了集团公安处处长,副经理。
八五年,李学东以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的身份被提名为皖州市副市长并高票当选,而不久之后,爸爸就被调到市公安局当副局长,因此爸爸身上有着很重的李学东的印记。
九零年夏,李学东在主持已经连续四年亏损的皖丝集团改制时被举报收受巨额贿赂,在经过纪委和检察院的联合调查组调查后被判入狱,不久后爸爸便因为一桩恶性刑事案件被问责而解除了职务。
在魏峰年轻的心中,这无疑就是官场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株连九族的最佳应证,让少年时代的魏峰从此对官场心有戚戚,暗自誓这一生都不入官场。
爸爸被免职,一家人的命运突然之间生了惊天逆转,周围的世界突然间变得冰冷残酷,世态炎凉纷纷在眼前展现。
在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带来的痛苦之后,魏峰变得偏激而固执,他固执的用自尊把自己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偏激的认为权力、感情这些不可把握的东西都不值得信任,开始对金钱和获得金钱的方法极度迷恋起来。
最终,魏峰因自己的偏执考进了建邺大学的国际贸易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又在大舅的资助下进入哈佛商学院进修了ba课程。
也不知是不是命运的捉弄,虽然后来他学了一肚子和金钱有关的专业知识,成了国内小有名气的经济研究方面的专业人士,但一直到生那起车祸时仍然是一个没什么钱的主儿,既没能成为《财富》杂志的封面客,也没能进入胡润的富豪榜。
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十六岁之前我是一个再纯洁质朴不过的单纯孩子,而十六岁之后则蜕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财迷,等到人生到了三十六岁,我依然还是我……
梦境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跟在爸爸身后走了进来,魏峰依稀记得这人姓高,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
高医生伸手摸了摸魏峰的额头,肯定的说:“烧是退了,药还是按时吃,明天我再来一趟,如果没有问题,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魏峰目光落在双手与被单下的身体上,的确不同于三十多岁时自己的双手,身体也是少年时的样子,既不是如来神掌,也没有小肚腩,让他不得不自内心的感叹一声,年轻真好!
看着父母站在自己床前紧蹙着双眉看着自己,魏峰就感到头又隐隐的开始疼。
母亲张丽珍摸着魏峰的额头小声问道:“小峰,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想不想吃点东西?”
“哦,我没什么胃口……”
“对了,你小舅去殡仪馆那边打理你外公的身后事了,我们打算明天把你外公的骨灰送到乡下去下葬,你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魏峰木然的摇了摇头:“没有力气……”
父亲在一边插话道:“还是算了吧,小峰前段时间不遗余力的照顾他外公已经算是尽孝了,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再说去了也是徒增伤心!”
母亲有点遗憾地点点头:“哦,那你就在家里休息,记得照顾好自己,我们天一亮就走,估计晚上就会回来。”
“嗯……”
病人总有不说话的理由,魏峰轻轻答应一声闭上了眼,他现在宁可相信这是一场梦,二十几年前的那段日子对于魏峰,对于所有当事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面对那样的噩梦,谁又会希望再经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