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有些将信将疑,他放下竹笛,又拿起昭武剑站起身来,打算向老师演练一遍剑术,不料小阮公来回挥动塵尾,示意他赶紧坐下。
刘羡很奇怪,跪坐在席子上,恭恭敬敬地问道:“老师有什么吩咐吗?”
小阮公整顿神色,突然说:“怀冲,你跟着我几年了?”
刘羡一愣,转而答道:“我是太康元年随老师读书的,今年是太康六年,算来差不多五年多了吧。”
小阮公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叹道:“五年啊,我现在也没什么好教你的,正是我们师徒分别的时候了。”
这一句毫无征兆,令刘羡大为震惊,他连忙拜礼道:“老师何出此言呢?学生才十四岁,还有许多问题尚未请教,还有许多本事未学,莫非是学生不肖,引老师生气了?”
小阮公连连摆手,劝住了刘羡,他这时终于说明原委道:“不干你的事,是朝廷征辟我为官,让我去关西当太守。”
原来如此,这不是喜事吗?刘羡松了口气,同时又心生疑问:因为按道理来说,像小阮公这样久有贤名的人,当太守不过是走走程序,一般待个半年,就会被征召回京,进入尚书台担任清职,再过几年就可能进位三公九卿,怎么小阮公的面色这样不虞呢?
阮孚看出了刘羡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说:“鄄城公有消息,说此次征辟,不关天子的事,也不是想重用大人……”
其实在此前的很多年间,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就曾多次举荐小阮公,但始终被天子否决,明面上的原因是认为小阮公好酒贪色,不堪重任,但刨去攻讦的部分,即使这些完全为真,也并不足以成为理由。
因为朝野上下,贪杯好色的何止百人,怎么可能因为这個原因就不启用呢?无非是天子厌恶小阮公罢了。
而此次小阮公之所以被朝廷征辟,原因无他,主要是尚书令荀勖自以为音律天下无匹,却常常被人认为逊于小阮公。
故而他怀恨在心,于是就打算以征辟任命的形势,把小阮公赶出京师,这一去关西,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东返了。
这个理由令刘羡瞠目结舌,他听说过文人相轻,却没想到还能这样体现在官场上,以致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更不知该如何劝慰老师。
小阮公倒是看得很开,他饮了口刘羡递上的清水,轻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奇事,早年国家落到这群人手里,我便早有预料了。”
他在这顿了顿,突然问刘羡说,“怀冲,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一个整日饮酒弹琴的无赖,会教你骑射舞剑?”
这确实是刘羡疑惑过的问题,他点点头,随即就听小阮公解释道:“世人都道我们竹林七贤是寄情山水,不羁旷达,蔑视礼法名利的隐士,其实不然。”
“早年我们七人之所以聚在一起,其实是满怀一颗报国之心,要么想要策马疆场,建功戈壁,要么想的是治理一方,为民请命。
每日聚在一起,不是讨论时政得失,就在一起比剑练射,哪有什么时间谈诗饮酒呢?”
小阮公在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哀叹道,“谁知转眼间,司马氏借助高平陵之变,一举夺取国家大权,然后图谋篡位,自建家门。
我们锻炼这一身文武,莫非是为了卖给他吗?”
“后来司马师司马昭掌权,更是违背人伦,不仅排除异己,竟然还犯下弑君的罪过。
让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有权而无德,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呢?”
“所以我们好友七人,这才转为谈玄论道,蔑视礼法,佯作怪形,目的就是为了嘲讽司马师、司马昭这些人,他们也心知肚明。
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当官的当官,隐修的隐修,也算是各奔前程了。
我今天才被调出京,倒不如说,确实是当今天子宽宏大量。
而我这逍遥数十载,也该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说到这,阮咸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对刘羡道:“因此,怀冲,今天我此行来,是专门与你来告别的。”
告别?刘羡一时百感交集,听老师的意思,这一次他去关西,恐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小阮公明明答应了母亲,要把自己当义子一样看待,怎么就要离去了呢?
刘羡既感到不舍,又感到怅然,但经过母亲去世后,他对于分别也有些习惯了,更知道在此时,他应该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如此才能让蔑视礼法的老师感到欣慰。
于是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对小阮公说道:“那分别之前,还请老师教我一项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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