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的春节,因着兰玉戒烟,成了烙印在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记忆中毕生难忘的事情。
那一年,自他们父亲出殡那日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就一直是个好天气,每天都是晴天,晨曦的重重雾霭过后,红日东升,暖融融的,罕见的竟早早的就有了几分回春的意味。
可他们却觉得那几天冷极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冷,那种冷意能钻入骨髓,盘踞在心脏,过了很多年后想起来心脏依旧一阵抽搐,唯有见着那个活生生的人才能缓解。
自此李家三兄弟对鸦片也深恶痛绝。
十几年之后,北平沦陷,日军在北平大肆贩卖鸦片,建立了许多大烟馆,日军高官找上李家商谈合作烟土生意时,直接被李聿青轰了出去。
而于兰玉而言,戒烟时痛苦至极,可兴许是太痛苦了,事后再想起来,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记不大真切了。
兰玉戒烟之后问过银环,说,我那时是不是很狼狈?
银环抿了抿嘴唇,很郑重地说,不狼狈,一点儿也不。
兰玉不信,却没有再多问。
银环见过兰玉很多样子,在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她头一回见兰玉时的模样。
那时李家管家点了她的名字,对她说,以后就由她去伺候九姨娘了。
九姨娘——银环有点儿茫然,李家只有八姨娘,九姨娘还没有进府呢,听其他的下人说,九姨娘是老爷养在外头的,如今李老爷子瘫了,这才将人接回了家。
那天,正当夏季,雨下得淅淅沥沥的。
银环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打扫着安排给九姨娘的院子,她抱着一盆水走出屋子,一抬头,就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兰玉。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李家三位少爷也好看,可和这个年轻的男人又不一样。
他身形清瘦修长如翠竹,手生得尤其漂亮,玉石雕就也似,修长干净,握着竹制的伞柄,带着几分江南的清隽秀润。
二人目光对上,她呆了呆,愣愣的,有些无措。
管家在一旁道,九姨娘,以后这就是您住的院子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我,这是伺候您的丫头,叫银环。
他给银环使了一眼色,说,银环,还不见过九姨娘。
……九姨娘?这个男人?银环来不及多想,忙行了一个礼,结结巴巴地说,见过姨娘。
兰玉看着她,微微倾身回了一礼。
管家走后,银环忍不住偷看这位九姨娘,她懵懂地想,原来九姨娘是个男人。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见过兰玉落寞孤寂的,重病羸弱的,甚至是床榻上不可对外人言的模样,可从来没有见过兰玉如此发疯癫狂、歇斯底里的样子,仿佛顶好的玉器被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溅,每一片都教人心惊胆颤。
戒大烟最是难熬。
兰玉起初尚且能忍耐,在床上辗转反侧,可越到后来,就越是痛苦。
屋子里的大门紧闭着,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三兄弟都在,屋外是守着的几个大夫和银环。
银环隔着门听见里头传来的痛苦呻吟,掌心都是汗,忍不住问刘大夫,说:“刘大夫,这怎么办?我家主子怎么办?”
一旁面生的,说是二爷自津门请回来的中年男人道:“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说,“想要戒了这黑疙瘩,不脱几层皮就甭想戒。”
他说:“给你家主子去备着热水人参吧,至少五六天,你家主子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银环听得心惊肉跳,突然,里头是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不知是枕头还是什么,银环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紧紧地悬了起来。
枕头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重响,兰玉浑然不觉,他冷得要命,浑身都在哆嗦,青筋在薄薄的皮肉下紧绷着凸起。
烟瘾如同附骨之疽在骨头里穿梭叫嚣,他难受至极,紧紧攥着被褥塞入口中堵住将出口的痛叫,可仍挡不住毒瘾发作时如同百蚁噬心的痛楚,忍不住,手重重地捶在床上,嗓子眼里泄出几声极度克制隐忍的闷喘。
眼看着兰玉在床上辗转翻滚,李鸣争三人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僵硬地陪在一旁,脸色沉如水,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明安即便早有所料戒烟必然痛苦,可当真看着兰玉为烟瘾所苦,心也颤了起来,不忍看,可又无法不看。
李明安上前握住兰玉紧绷的手臂,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汗,低声叫道:“兰玉……”
兰玉冷汗涔涔,神志都似离了体,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睁开眼,看着李明安,嘴唇动了动,几乎就想让李明安拿大烟给他,可话到舌尖,咬了咬牙又吞了下去。
他喘息着忍了忍,又抽回手,将自己往床内侧挪了挪,须臾又咬住被角堵住了自己的嘴,手指紧紧攥成了拳用力砸在墙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他自无边的烟瘾中稍稍拽回了几分。
兰玉短促地喘着,说:“别管我,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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