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回家后收到慧衡来信,信中说了与自己猜想一致的始末,老师也认为此举中不免皇帝授意,妹妹和老师都认为可以暂拖下去,以任上事由未完为托词——说是托词却也是实情,或者暂代两地职务,直到吏部再度派人。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妹妹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可见这两年书没有白编,老师也教了她好多朝堂之机要。
欣慰之余,卓思衡却有自己的想法。
他略微沉吟,提笔回信一写而就,让慈衡将信寄出,自己则更衣前往何府赴宴。
别看何孟春嘴上动不动说什么君子把盏非是为醉,可他酒量奇差,卓思衡略灌两杯,人便东倒西摇,哭着说些什么当年所托非人罔信崔逯,如今依旧凄惶幸有贤弟的鬼话,卓思衡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灌倒在桌,差人去传何夫人。
何夫人也知道丈夫酒量和胆子差不多,见状倒也不奇怪,她命人安顿丈夫,又说卓思衡或许饮酒不够尽兴,要叫儿子来陪再传一宴,却被卓思衡制止:
“在下今日斗胆,有一事想嘱托夫人。”
何夫人略微沉吟,倒也不慌不忙,只道:“若是朝堂之事,还是等我夫君明日酒醒再与云山你商议吧。”
卓思衡却笑着摇摇头:“夫人是宗室里的英雌人物,女中的豪杰,必然已看出这两年郡中事务何大人已大多不再沾染,并非在下擅专弄权,而是许多事与其说与何大人,不如告知夫人。
夫人叫我一声表字,也是同何大人一样将我当做晚辈,那我就再大着胆子说一句,当年崔逯一事我利用夫人的魄力果断为自己行事,实感万分惭愧,今日再请罪但望时犹未晚。
而我留夫人在此,也是认定夫人在心胸远谋上更胜何大人一筹,所以容我再次斗胆,敢问在夫人眼中,两年前的安化郡与此时有何不同?”
何夫人从来都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她为人仗直,稍加思索也明白卓思衡的意思,毫不避忌道:“那自然是改天换貌不可同日而语。
我丈夫此人如何我最清楚,你无须多言。
还记得当年崔逯发难,你虽是有利用我们夫妻的意思,但我后来细想,当时你若是存了不良的心思,将事情推脱到孟春身上,想必如今也是一跃成为一郡之长,但你却没有,可见不论你是否愿意屈居我丈夫任下,都是个良心坦荡的君子。
这两年我看你行事也是多为吏治着想,凡事先着眼于民利民生,这般作为我要是再拿当年的小节为难你,岂不因小肚鸡肠丢了我刘家女儿的脸面?我那夫君……做个富贵闲人也罢,如今执掌一郡之事,从前就多有怠政,我并非不查,只是身为内子不好赘言外事,即便从旁规劝也只能慎重。
况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我还是愿意夫君闲散一些,多陪陪我,就当是我的私心作祟罢了……但你如今离开,两年的耕耘若是继续回去从前,岂不辜负安化郡众民的希冀?这也是万万不可的。
你要交代的,便是这件事吧?”
“夫人深明大义,请受我一拜。”
卓思衡深深一躬,不等何夫人谦让,只道,“还请夫人规劝何大人继续安享自得,一切便如从前,安化郡吏治断不会废弛。
若有可能……来年外任考评,何大人高升回京,或许会有真正的闲适美差以待来日。”
卓思衡的手段何夫人是领教过的,她深知自己从前看走了眼,眼前的温润君子哪是什么柔弱书呆,全然是个鹰视狼顾的狠角色,但她更了解的是自己的丈夫何孟春,若是能安守本分配合卓思衡的安排,以他的手腕和能耐,京中或许早有准备,要是能回去自己的地界,说话办事都方便许多,清闲的优差也的确更适合不通俗务的丈夫……
面对将双赢选择摊开在面前的卓思衡,何夫人反而长舒一口气,洒脱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你的意思,我不过费费口舌管他一管,为了百姓也好自己一家也罢,都是好事,只是若是事有变化,我丈夫他担不起事,还望云山你自州府多多担待。”
“这个自然。”
卓思衡起身后也笑了出来,真心喟叹道,“嫂夫人,若你是一郡之刺史才该是民吏的福气,哪用我如此周折安排诸事?”
何夫人听罢不由得愣住,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如今却从自己所见过最有本事的官吏口中说出,实在让她讶然震惊,直至卓思衡离去,她都在想若是自己为民之父母官又该当如何?
最重要的事解决,第二日,卓思衡便让慈衡开始打点行装,自己则安排衙内诸事诸人。
经过卓思衡这两年的规范,安化郡郡衙早就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即便有人因为听说卓思衡要调任而心思活络,但看到被留下的是铁面冷脸的潘广凌,也不免赶紧打消偷懒耍滑的念头,心中暗自叫苦,咬牙继续勉励。
卓思衡最放心的就是潘广凌铁面无私这点,然而他还不忘这位自己亲手栽培的下属,凡事过刚则折,多点圆滑并非就是世故妥协,而是寻找刚柔并济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这话他这两年说过很多次了,潘广凌次次听得答得无比认真,如今临别嘱托,更是毫不怠慢。
不过潘广凌倒也有事麻烦卓思衡,他准备了好些东西和一封亲笔书信,只说这一年没顾上回家,要卓思衡顺路去探望一下自己在瑾州州府做长史的亲爹潘惟山,给他老人家带个话,也要他罩着一点卓思衡。
卓思衡自然答允。
离去那日,卓思衡特意没有告知其他人,而是同陆恢悄悄上路。
二人骑着官驿的快马,打算尽早赶赴任上,先看看如今瑾州州学与学政的诸多情况,再去衙门告身报文。
因为此次升调突然,即便此时已安排好安化郡事物,卓思衡仍是对前方的未知多有怀测,所以路上他话很少。
而陆恢也是安静的个性。
好在正是春雨酥润的时节,并行时听着雨声也不算沉闷。
自泉樟城往永明城的路上大多官道,却仍有山路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慢马速,从赶路变得像于雨中赏景一般漫步。
山野之际,卓思衡于盘桓处驻马眺望,确认前方道路是否通畅,却忽然听见自上路以来,陆恢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
“大人,那位高永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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