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师沛也跟着走过来,行至卓思衡面前笑道:“我与卓兄果然有缘!
久等乏味,不如你我到船上烤火饮茶?”
卓思衡本想拒绝回舱房读书,但又觉得佟师沛热络起来盛情难却,出门在外总拒绝人似乎不大好,更何况还是和自己有同榜情谊的考生,于是便答应下来,与他一并回到邻船。
这船比客船要略小一些,但船上连杂物的摆放都整洁有序,不一会儿便有人给他们摆好茶桌厚毯,火炉也冒出红热的火舌。
虽是露天,却比自己所住的船舱内还暖和一点。
船工替他们温茶的功夫也十分老道,花里胡哨一套都是卓思衡没见过的,他心中奇怪,心想不同的船上船工的技能也是配套的?还是这些人本就是佟师沛身边的随从,船上也不见其他乘客,想必是他包下的船只,故而船工一路专门侍奉才如此清楚平常饮茶的习惯?
热茶升腾的香气缭绕沉默的二人之间,卓思衡接过佟师沛以主让宾的茶盏,浅酌一口,顿觉唇齿芳馨。
这是卓思衡喝过最好的茶了,香气浓郁回甘宜人,能一人独享如此船只饮用此等香茗,佟师沛绝非出身寒门。
两岸人家白屋银瓦,枯树昨夜绽琼花,雪落入茶盏当中融化消逝,河上雾气笼住船只船客。
此时天地静谧,竟有侥幸浮生之感。
但这种感觉极为短暂,卓思衡觉得人家请你喝茶烤火,你一言不发,是不是显得很不客气?于是便主动开口道:“不知时策试佟兄选了哪位汉臣?”
谁料佟师沛听此言语放声大笑,含笑眼睛盯着他道:“卓兄果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美景香茗,你却只是平心谈论考试。”
“我在山乡长大,就算想要附庸也没得风雅。”
卓思衡见他笑得磊落酣畅没有半点讥讽之意,如此直言也很是合自己脾气,想着大概自己真的破坏了气氛,于是也笑着实话实说道,“还是考试离我的生活更近一些。”
听他这样说,佟师沛的笑容却渐渐蒙上一层哀伤,他缓缓看向被雾气隐没的南岸道:“说来不怕卓兄笑话,我至今最快乐的时光也是幼年在乡下外祖家,那时常与邻家几个小儿在还没插秧的水田里打架,滚得满身是泥带伤,但我从未尝败绩,当真风光无限。”
“佟兄取得这战绩可比考解试难多了。”
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感慨,他没和杏山乡小孩打过架,如果打,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在不使用弓箭的情况下赤手空拳获胜。
而佟师沛看起来斯文谦和的养尊处优模样,想不到小时候这么剽悍。
他的话又让佟师沛抚掌大笑,卓思衡此时再看这个与自己同榜却仅次一筹的少年,一时觉得他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种富家公子。
这份笑容很像从前在杏山乡看到的小孩子,是发自内心的愉快时才会流露出的酣畅。
而佟师沛也没有在帝京同样的年龄的人当中见过卓思衡这样举手投足间自然纯粹的人,眼见富贵却心无富贵,身处佳景却置身景外,整个人都散发着让佟师沛迷惑却又好奇的柔光。
二人此时都没了什么拘束,有一搭没一搭地自然聊起自己解试的答卷与赶考路上的趣事,直至雪停茶凉,船头喊人回来准备开船,聊得热火朝天的卓思衡才依依不舍与佟师沛告别,舢板走过一半,他却突然拍了下脑门转回来说道:“方才船身震晃,我砚台掉河里了……不知道佟兄有没有多余的借我一个,待至帝京我即归还。”
他就这一块砚台,掉进河里后船上也没地儿去买,岂不是一路不能写字?佟师沛有多余砚台的可能性比他们客船上能借到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佟师沛立即叫身旁小厮去取,还吩咐了只拿自己案头那个。
砚台拿来后,佟师沛亲手递给卓思衡,笑着说道:“我与卓兄投缘,其实送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此次和卓兄相谈甚欢,咱们一借一还下次才有见面的由头,不然卓兄定然安心备考不肯见面,不像我总要躲懒偷闲。”
卓思衡向他道谢,表示考完后随便找他出来聊天,可当他再度转身,这次却是被佟师沛喊住回头。
“卓兄可通汉晋六朝赋文?”
佟师沛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这东西自己会写,但就像吃客船上的食物是为了活着。
卓思衡也不弯绕,想到便说:“通谈不上,只能说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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