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瑾州安化郡窑产的旧瓷,前几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归朝给朕带了几个,朕看着粗糙不大中意,只顺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谁知那天太监笨手笨脚给摔在地上却也没碎,倒是个好物。”
皇上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赐一个给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颗石头终于落地,恭敬谢恩领旨。
皇上似有话要说,却见太监入内通传,说是皇后娘娘宫中送来清润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过尝了一口,似是喜欢,又略饮后才放在案头,又吩咐太监让皇后娘娘今日晚膳时叫上太子公主,他用过膳要问问两人的功课,太监连忙称是退下。
这段话的信息量震惊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后似乎关系有所缓和,还一起吃晚饭,而且似乎已经一连几天如此,今日特别吩咐叫上两个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饭,皇上还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会在饭后查问孩子功课、关心孩子成长。
卓思衡不敢说皇后和太子苦尽甘来,但至少眼下他们不必再战战兢兢过活了。
他的命运也迎来了落定的尘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还是顶那个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职,他虽是升迁,却也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弧……
走出天章殿时正是傍晚时分,晚风初凉伴随夕阳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对比两种金黄不同的色泽,心中多了几分畅意的舒展。
去处落地的感觉总归是踏实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远处的皇后、太子和青山公主。
天章殿为方便皇帝问政,位置刚好在内廷与外廷之际,内外之间隔有太液池一片,清粼波光送来微风时整片湖面都好像吹皱的绸缎。
穿过池塘的是一座风雨廊桥,走过去便是内廷,故而桥的两端均有禁军背对廊桥巡卫。
皇后左右各携太子与公主站在廊桥道中的碧波照水台上,母子三人正朝他望来。
卓思衡看见皇后于远远处郑重敛衽,对他颔首行礼。
太子和公主一道跟着他们的母亲低颔可爱的小脑袋,规矩又认真。
颔首之礼并非大礼,然而以此三人的身份,卓思衡已是不敢承受。
四周皆有宫人,如此细微的动作又隔着很远未必会被发觉,但如果卓思衡在这边还礼,那皇后此举便难说得清了。
他心中明白,这是皇后在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孩子。
卓思衡无法还礼和说明那天即使换了其他的孩子他也会出手,只能远远注视片刻,磊落地接受这份礼遇,稍作逗留继而离去。
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真心希望太子和公主……与这世上所有可爱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长大。
“卓侍诏果然大义。”
远处,皇后低声自语,略略平静了心绪后她将目光收回湖上,仿佛一直在与孩子游湖赏景。
她见儿子目露不忍,叹息道:“我的孩子,你在中军行辕求你父皇让卓侍诏做你的老师,这样做很好,只有这样,你多疑的父皇才会将他支离帝京与中枢,他留在此处会因为救了你们被当做是咱们的党羽,朝堂之上腹背受敌不说,久而久之,你父皇即便再有爱才之心,也会心生疑窦……是你救他暂脱困顿之境,你如今有了这样的心胸和筹谋,母后很是安心……”
太子刘煦也已收回留恋的视线,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母后,卓侍诏会被送去很偏僻蛮荒的地方吗?”
他担心自己做得过了。
皇后沉吟片刻,面露不忍,但眼中却有一丝镇定的坚毅:“他必须离开,离我们三人越远他就越安全。”
公主刘婉眼圈尚红,似是来前哭过,此时紧紧揪住母亲的手指,轻颤着声音问道:“为什么他救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好好报答,连谢谢都要远远的偷偷的,这根本不是罗女史教得待贤礼数!”
皇后忧怜的语气当中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沉着:“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和我们母子三人的难处,定会体谅。
离他越远越好,便是此时我们三人能对卓侍诏大恩的最好答报。”
两个孩子心有惴惴,对母亲的话垂首称是,皇后缓缓闭上眼睛,将孩子搂入自己怀中,用很低很低甚至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好孩子们……记住来之前答应母后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们的救命恩人了……此恩无以为报,直到你们能光明正大为他遮风避雨的那一天,不要再给他的天空多添一片阴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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