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垂手侍立,皇帝只是凝视他片刻,却温言说:“洗把脸再去。”
李德全忙带了胤禩出来偏殿中盥洗,派了两名太监好好送去西六所了,这才返身进来,侍候皇帝去上书房召见奏议的大臣。
待得从上书房再回乾清宫,已是黄昏时分,各宫里正举烛点灯。
小太监们将御案两侧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的通臂巨烛一一点燃,殿中便渐次光亮起来。
皇帝批阅奏折时,本来有小太监侍候朱砂,这日李德全却亲自调了一砚朱砂,换下那用残的来。
见皇帝舔饱了紫毫御笔,却略一凝神望着自己,便低声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皇帝却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缄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后批了几个字,便将笔一撂,伸手接了宫女递上的茶碗。
李德全偷瞥见是“知道了”
三个字,心下略略一松,悄无声息便退了出去。
嘱咐另一名总管太监张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着主子。”
张三德不知端倪,只笑道:“老哥放心。”
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
小太监忙拿了熟铜拨子来剔亮了,皇帝只觉得双眼发涩,身后宫女轻轻打着扇子,那风却是热的,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浮躁。
推开折子便叫:“李德全。”
却是张三德答应着进来,皇帝这才想起李德全适才出去了,原来此时还未回来,这样一想,却觉得殿中越发闷得透不过气来。
身上的团福纱袍,本来已经轻薄如蝉翼,此时身上汗意生起,粘腻得令人不畅。
听张三德问:“万岁爷要什么?”
便说:“去沏碗茶来,要酽酽的。”
张三德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他又看了几本折子,茶却仍然还没有送上来。
抬头正待要问,却见殿门外人捧了茶盘,却是个衣衫素净的宫女,姗姗款步进来。
待得走近,正巧一线凉风暂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轻轻拂动,体态轻盈,宛若步步生莲。
那风一阵阵吹进来,风里却幽幽暗香盈动,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他手里掣着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觉搁下来。
她走到御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妃嫔见驾向例只是肃一肃,她久不面圣,所以按规矩跪下去。
他不叫起来,她只得跪在当地,心里反倒安静下来。
这一跪仿佛跪了许久,也只仿佛是一个恍惚,他就回过神来:“起来——不是说你病着?”
夏日衣裳单薄,衣袍的下摆极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闲是不好站起来的。
她谢了恩,心里踯蹰,况且手里捧着茶盘。
他亦想起来——本来可以叫身后的宫女去扶,但不知不觉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温软如同记忆里的一般无二,握入手中轻柔绵软,却不得不放开了,她轻声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烦,万岁爷打发八阿哥来瞧我,我就觉着好多了。”
她那样爱孩子,那年他亲手从她怀里抱走,她不能争,不能辩,不能悲,不能恸,连眼泪都不能流,还要谢恩。
那便是最后一面了,从此再没有见过她,除了阖宫朝觐的场合。
那样多的妃嫔,依班行礼,花团锦簇里他从不注目,可是——总有避无可避,猝不防及,梦里总是惊恸那一双眼睛,哀凉如死水。
殿外隐隐有雷声滚过,许是要下雨了,一阵疾风吹进殿来,吹得案上的折子哗哗翻出轻响。
她本能的放下茶盘,伸出手去按着,那衣袖轻轻拂过他襟前,袖间的幽香萦绕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气,叫人恍惚就想起许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风吹起的折子,却不想衣袖带翻了茶,泼了他淋漓满襟。
吓得一张脸雪白,只问:“万岁爷烫着没有?”
倒是她自己烫伤了手,几日当不了差,身侧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从那时方知晓,只是怅然若失。
十年……十年……岁月荏苒,光阴轻浅,居然就这样过去了,藏得再好,隐得再深,忍得再苦,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只有他知道,原来从来不曾忘却,不能忘却,不会忘却。
这一路走来,那样多的旁人都只是浅浅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触。
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说,他刻骨铭心了十年,无望了十年,她却依然盈盈伫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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