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雪懒懒道。
在老和尚还是个俊俏书生的时候,裴朔雪就认识他了。
裴朔雪常年隐居清玉山,山中时光漫长而无聊,他就在山顶老松下磨了一块石棋盘,有时兴致来了,便一人和自己下棋玩。
一日,棋子正落在紧要处,盯梢的狸猫说山下的荷叶鸭开始每日只供三十份,裴朔雪忙丢了棋子下山去抢,等他拎着一只喷香出炉的荷叶鸭回到山上,发现棋盘上死局已解。
人间多年,裴朔雪也不是没有留下过棋局,只可惜一直无人能解,即便皇宫大内的藏书阁里都躺着他的棋局孤本,还是难逢对手。
如今在这山野之间,大半年都不见得有一个人的山顶上,居然能有人破了他的棋局,裴朔雪觉得新鲜,带着油的手指印在石棋子上,挪了一子,重新堵死了路。
过了两日,裴朔雪再去,棋局不仅被破了,沾着油光的石子棋还被洗得干干净净。
一来二去,裴朔雪对此人起了些好奇,隐了身形偷偷看了几次,发现解了他棋局的是一个每日上山读书的年轻书生。
到了黎国秋试的时间,书生再没出现在清玉山解棋。
裴朔雪觉得那穷书生还算聪慧,次年春闱之后,说不定自己就能在平都传来的红榜名单上看到他“宋明轩”
的名字。
那年春闱过后,裴朔雪照样看着平都送过来的入选名单,出乎意料的,榜上没有宋明轩,只有一个极为相似的名字宋明澄,是当年的探花郎。
裴朔雪没什么兴致去深究他人私隐,照样在清玉山当他的懒散闲人。
过了两年裴朔雪下山去寺庙前买酥油饼的时候,怀中这只肥猫非要攀高,一脚踩塌了寺院外墙的瓦片,裴朔雪只好忍痛捏着买饼的钱去捞猫,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宋明轩穿着僧服在扫地,头上戒疤未愈,分明是已经入了佛门。
重见棋友,裴朔雪隐隐手痒,寺庙离清玉山不远,裴朔雪以人间身份和他相识,成了寺庙里的常客,时常去品茶下棋。
宋明轩为人通透,处事有度,不多嘴不妄言,即使三十年多年岁月匆匆而过,都未曾在裴朔雪的身上留下半分衰老痕迹,他依旧待裴朔雪如故,从未多言过问。
宋明轩既然放弃大好前途出家,对尘世想必没什么眷恋,他又颇通晓人情世故,裴朔雪实在想不通他为何突然求自己收养那个瘦弱的小男孩。
裴朔雪盯着水镜中的两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慢慢浮上冷色,漫天的风雪顿时席卷起来,砸在结界上朔朔有声。
狸猫吓得炸了毛,明知道风雪是面前这个人幻化出来的,依旧团着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只敢露出个脑袋往前伸,去看水镜中让裴朔雪心神波动的原因——
跪着的和尚瞥了一眼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解下自己的僧服披在他的身上系好,聊胜于无地挡着越来越肆虐的风雪,低声嘱托道:“不管发生什么,跪在这里不要动,除非门里的人喊你,知道吗?”
冻得铁青的小脸抖着牙齿点了点头,一双懵懂澄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冻出的眼泪凝结在他的睫毛上,结成一缕缕的霜条。
和尚看着面前才五岁的孩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悯,他不忍地摸了摸孩子的头,望向那扇紧闭着的门,似是想要透过那扇门和裴朔雪隔空视线交汇。
和他清澈通透的眸子对视,裴朔雪涌动的心湖一瞬静默——他在算计自己。
宋明轩想要用这三十多年的交情逼迫裴朔雪收下这个孩子。
只可惜人间三十多年相交在裴朔雪眼中不过是弹指一瞬,实在是没有什么分量,而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软的良善之辈。
可一直以来相交的人却是对自己有所图谋,裴朔雪难免动了一下心湖,又很快归于平静。
裴朔雪放松了身子,抱着怀中自觉变大一圈的狸猫,下巴搁在它的背脊上,漫不经心地洒了一把鱼食,池中金鲤争相探出水面啄食,水镜瞬间被搅弄回一池乱水。
“噼里啪啦——”
狸猫竖起耳朵动了两下,反应过来外头竟然开始下小冰雹,而始作俑者正闷头狸猫软绵的毛上蹭了两下,困倦道:“我先睡一场,一个时辰后你再喊我,今日饮绿轩的春茶上新,我得去抢抢,要是那个时辰他们还在,我们就从后山下去。”
一个时辰,外头的人不被冻死也被砸死了,可故意杀死凡人是会受到天罚的。
“他们会死吗?”
狸猫问道。
“怕什么?”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狸猫却本能地觉得不同了,以往那个懒散的,甚至会和自己抢小鱼干吃的人露出了一点獠牙,仿佛之前它相处了几百年的人都是假象,现下才是裴朔雪的真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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