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妈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捡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拼命夹紧了两条胳膊,好不让瓜子漏空了。
她老婆子嘴刁,总想犟上几句,那不大服气的眼光刚落在梅洲君面上,就忍不住大打折扣,以至于什么挑剔的念头都生不起来了。
正这时,她只听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兼有丁零当啷的首饰声,异常繁复,像是贴地滚来了一面缀着金玉的小鼓,紧接着,口袋里就是一沉,一只小手毫不客气地扎进去,奋力剜了一圈,直到握了满满一拳头的瓜子,这才舍得抽出来。
袁妈被扯得一晃,险些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心慌意乱,也顾不得摔跤,忙张着两只手臂母鸡护雏似的把这小孩儿一揽:“三少爷,可当心莫要摔着了,嬷嬷这里有的是瓜子,啊,慢慢吃。”
这小孩儿于是老实不客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揪着她的围裙兜叫道:“我要吃盐津梅子!”
这小孩儿是三姨太所出,过了年刚满八岁,光看相貌颇得老爷真传,腮颌饱满,两颊红圆,无处不堆脂腻肥,好在肤色雪白,勉强称得上一颗揭了壳的龙眼。
梅家这一代香火飘零,梅老爷前后五六个儿子,或溺死或痨死,大多没能长成,好端端一棵参天大树,被世间种种不幸剪刈得枝叶稀疏。
梅洲君不肖其父,三姨太又一门心思吃斋拜佛,梅老爷满腹的指盼混合着难得的溺爱,都流到小儿子那身一脉相传的膘肉里去了。
连名字都起得格外金贵些——梅玉盐。
小孩儿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佣人面前难免骄纵些,才几句话工夫,已经嘟着嘴,脸上有发怒之色了。
“嬷嬷回房里去给三少爷拿。”
“你把裙子解下来,我自己翻。”
“嗳呀,那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这围裙是女人家的东西,小少爷可不要碰。”
梅玉盐道:“什么围裙?都是我的东西,你藏什么?拿过来!”
这梅家的少爷,却是个顶个的难伺候。
袁妈暗中咋舌,也不敢触这混世魔王的霉头,赶紧去解围裙,只是刚这么一翻,就漏出铜板大小的两块油渍来。
“脏死了!”
梅玉盐捡了几颗瓜子丢她脸上,嫌恶道,“算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要……”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就落到了梅洲君身上。
梅大少难得作旧式打扮,穿了身烟青色的杭罗长衫,外罩一袭黑缎氅衣,长身玉立,却比闺阁小姐裹得还严实,连手指尖都不舍得露出来。
这料子已经极尽柔滑之能事了,他却依旧被浑身上下难以启齿的隐痛喂了一肚子火气,因此任由梅玉盐瞪大了眼睛,他自岿然不动。
梅玉盐偏要来触他霉头:“大哥,我要你身上的衣裳!”
梅洲君唇边终于露出个笑影。
“你可要想好了,”
他慢吞吞道,“大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梅玉盐拣了个良辰吉日托生在梅家,刚满周岁,梅洲君就远渡重洋留学去了,是以没见着过他大哥最飞扬跋扈的时候,也没吃过这混世魔王的苦头。
要知道梅洲君当年可谓事事掐尖,比他稍大一点儿的时候,就日日奔着回力球场和弹子房去,一群纨绔前呼后拥捧着他,譬如鲜花着锦,人人为之侧目。
到了赛马场上,要有谁家的马不长眼敢同他比肩,不消他开口,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赏个一马鞭。
等到了梅玉盐身上,就只剩下了撒泼,撒泼,和撒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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