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仲明早变了脸色,他额角一片冷汗,手紧紧扶着椅臂,又下意识去看傅灵,傅灵端坐着,早先愉快轻松的神色虽散了,却并不慌乱。
她好似听戏文一般看着秦缨,而后苦笑道:“缨缨,其他人冤枉我,连你也要冤枉我吗?园子里烧纸,的确是为我母亲烧的,但你也知道,我有个继母,她对我母亲十分忌讳,从不许我们在除了祠堂之外的任何地方祭拜母亲,中元节也不许我去上坟,因此我才提前几日在园子里祭拜,后来被父亲发现,他为了我继母斥责了我。”
傅灵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家丑不可外扬,父亲也有自己的苦衷,但我没想到缨缨你竟然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怀疑我……”
秦缨不为所动,“你还记得绿禾吗?”
傅灵正抹眼泪的手一顿,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暗色,复又茫然地问:“绿禾?似是我们府中出去的奴婢……”
秦缨不疾不徐道:“若只凭你们府中的几处异样,那此刻我自然不敢堂而皇之地指控你,但后来我找到了绿禾,绿禾是你姐姐院中的三等丫头,你姐姐出事那夜,一个嬷嬷曾看到你姐姐被人抬着送出了府……”
傅灵立刻道:“那是因为我姐姐不愿回族地。”
秦缨眼底生出些怜悯来,“十二那日,谢坚曾在东市看到一个眼熟的采买祭品的婢女,他虽未想起来那婢女是哪家府上的,可我却知道,那多半是你身边之人,并且,那一日你出了城,出城后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到了清河镇赵家村的白梅林——”
傅灵眼瞳被针扎似地一缩,有些不敢置信。
秦缨有些不忍,但还是语声清越地道:“白梅林是赵家村的一处坟地,因风水好,常有富贵人家在那里置办墓地,两年前你姐姐出事后,没法子将她葬在傅家墓园,你们便连夜为她寻了白梅林的一处墓地下葬,而后对外称将她送回了汾州老家出嫁了。”
傅灵拢在袖中的指尖在发颤,但秦缨还没说完,“汾州在大周东南临海,来回要走上大半年之久,只要说她被送回去了,那谁会深究她到底是死是活?而一个名节有污点的女子被送回去,就此销声匿迹也再正常不过。”
“我猜到你们事发后出城,不至于将她的遗体随意掩埋,便在昨日派人出城找那些村落中的墓地,打听了一夜,终于有了收获,白梅林的守墓人虽然不知你们身份,可形容的模样正是你,而你姐姐的墓并未用‘傅珍’之名,而是‘江珍’,‘江’正是你母亲的姓氏。”
“两年前,七夕节半夜你们将遗体送去,棺椁都是在村子里置办的,忙了半晚上,天明时分才砌好墓穴,你们不敢请人做法事,只摆了些简单祭品便作罢,回府之后,你为此大病一场,半年后你于心不忍,又请人重修了墓,这两年来,你去探望过五六回,大都是年节和她生忌与死忌之日,可今年的秋夕节你未去。”
秦缨沉声道:“案发后,你知道自己必受怀疑,因此等了四日才去祭拜,你可是告诉她,你为她报了大仇,令她泉下安息?”
傅灵容色青白一片,一旁的傅仲明更是冷汗淋漓,他颤着唇角不知如何应对,傅灵忽然直身道:“我不知你为何要编这样的故事,但我姐姐根本没死,她人就在汾州——”
秦缨叹道:“白梅林的守墓人就在外面,我可要请他进来与你对峙?”
傅灵人陡然僵住,想做出轻松无惧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放松,她唇角抽搐几下,表情变得诡异起来,“就算我真的去过那里,但那墓穴里的,也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没死,我不可能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杀人……”
见她无畏抵抗,秦缨道:“其实我不明白,为何当年你姐姐出事之后,不对外发丧,却要将她葬在那等陌生之地,连自己的名讳都用不得,你们府中封了井,那她是自己投井而亡,还是说……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傅珍之死让众人惊愕难当,这时李琨开口问道:“傅大人,傅珍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若是被推下井的,那岂非又是一桩谋杀案?”
傅仲明哆嗦着跪在了地上,一边擦汗一边哑声道:“殿下明鉴,珍儿……珍儿她……她是不堪受辱,所以以死明志的……”
李琨又问:“那为何要隐瞒此事?”
傅仲明冷汗擦不净,又颤声答:“那时候,她和杜子勤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珍儿自小又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回府之后几次想轻生以证清白,起初我们日日看着也还好,可七夕那夜未曾看住,她便自己投了井,将她救上来时人已没了。”
“那时本要发丧的,可……可外间都说珍儿不守德行,想攀附侯门,她到底是以死明志,还是羞愧自尽,这如何能说得清呢?她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往后妹妹要嫁人,弟弟要考功名,若他们走到哪里,旁人都说她们有个德行有亏的姐姐,岂非害了她们?因此微臣和夫人为了剩下的几个孩子,不得已将她安葬在了别处……”
傅灵咬死不认,却没想到傅仲明转头便承认了一切,秦缨和谢星阑怎样指控她都能沉稳应对,可此时听着傅仲明所言,傅灵却骤然色变,她语声尖利道:“父亲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吗?”
傅仲明心底一慌,转头道:“休要胡言,你姐姐的事瞒不住,那便不瞒了,眼下都说你是谋害崔姑娘和薛公子的凶手,你不好好证明清白,还顾忌这些?”
傅灵红着眼眶冷笑,“让我好好证明清白,怎么?怕我当真被定为杀人凶手,便拖累了你和蒋氏吗?”
傅仲明眼底闪过恼色,但他还未开口,傅灵又道:“姐姐她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当日事发之后,她在簪花宴上也不甘示弱自证清白,可她没想到,外头的流言蜚语未将她击垮,却是你和蒋氏,活活将她逼死!”
傅灵语速加快,尖锐地质问:“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咒骂姐姐吗?你说她不知廉耻,丢了傅氏的脸面,还说她这样的行径,放在汾州是要被沉塘的,你只因在同僚跟前受了几句嘲弄,便将姐姐禁足,连吃喝也不给,在你离府之后,蒋氏任凭底下人辱骂姐姐,还将外面的流言添油加醋说给姐姐听,叫姐姐以为所有人都在骂她□□……”
“整整一个月的折磨,姐姐所有的自尊都被你和蒋氏击溃,你给她定了罪,你说要送她回族地,再也不准回京城,于是她绝望了,只有死是唯一的解脱,她要去找母亲。”
“她投井而亡,你第一反应不是悲痛,而是在想如何掩下此事,你不能接受一个名声有污点还投井而亡的女儿,你怕影响你的官声,蒋氏怕连累她的儿女,你们甚至还想过将她的遗体送回汾州,那么热的天气,那么远的路,连她死了,也激不起你半分怜惜。”
傅灵双眸通红,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是我苦苦哀求你,你才答应在城外找块墓地将她安葬,这样逢年过节我好歹能为她上一柱清香,这两年来,你未去看过他一回,你是不是也明白她是被你逼死的?的确,你逼死了自己的亲女儿,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午夜梦回,姐姐会不会化成厉鬼来质问你是怎么做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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