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扔到水里的娃娃开始还哭两声,很快就没声没息了,等那对夫妇走了,他扒开水草一看,那娃娃睁着眼睛静静浮在水面上,旁边聚集了许多肥硕的鱼,正一点点吞食他的身体。
那娃娃有双漂亮的黑眼睛,可惜再没有光亮。
这条河里的鱼特别肥美,是村里人唯一的生财之道,也是因为如此,村里多如牛毛的税又多了一项——打鱼税。
其实,即使出去讨饭逃荒,河里的鱼村里人也从来不吃,每家每户都在河里溺死过娃娃,人们说那是吃自己的骨肉。
他记得小时候饿极了,捞了鱼缠着娘做,一直温柔可亲的娘第一次下狠手,随手抓个门栓就劈头盖脸地打,还一边泪流满面地骂,“你差点就去喂鱼了,你还敢吃!”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好,后来大姐告诉他,他出生时家里已经欠了许多税钱,再还不出爹要被抓去关,反正养不活,爹不想他多受苦,就想把他丢到河里喂鱼,娘和两个姐姐哭成一团,死抱着他不肯放手,爹没有办法,只好留下他这条小命。
他是个憨憨的性子,即使听到这样残酷的事,即使身上没有一处不疼,也从不知道记恨谁,看着大姐的泪眼,他挣扎着起来为她擦干,朝她嘿嘿一笑,“大姐,我经常梦见爹说的猪肉,原来猪肉真的很香!
下次我再梦见再叫你一起吃!”
大姐摸摸他的头,泪流得更凶了,一会,她叫上二姐出了门,回来时两人乌黑柔顺的长头发都不见了,怀里多出一块用荷叶包得很漂亮的猪肉。
因祸得福,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到了猪肉。
后来,他经常会在夜里惊醒,他的梦中不再有猪肉,却有一双没有光亮的黑眼睛,幽幽地与他对望。
他再也不想吃鱼,甚至一看到鱼就恶心。
他知道,活着太艰难,大家都是没有办法。
按当时的价钱,牛能卖十吊钱,而男娃能卖九吊,女娃只能卖一吊钱。
养一个女娃,用的钱远远不止一吊,即使买一斤猪肉都要半吊钱。
即使再蠢的人都知道打这个算盘,两斤猪肉=一吊钱=一个女娃,而一个女娃养到能卖要吃多少东西。
即使女娃娃再勤快,比如像他大姐和二姐那样整天忙个不停,也没办法让家里每天都有饭吃。
因为,税好像永远都交不完,人头税屠宰税开荒税种田税砍树税什么的名目繁多,收税的官爷天天都到家里来翻箱倒柜,一有值钱的东西就马上抄走顶税,那些税官穿着黑衣服,戴着红红的大帽子,简直跟镇上的大公鸡一个模样,他们每次来都伸直了脖子在村口叫嚷,“各家各户注意,这个月的税要交清了,不交的要到牢里去关,那时可不是几吊钱能解决的事了!”
几吊钱,村里大多数人家连一吊钱都从来没见过。
大姐麦大米的脚步飞快,头上的竹钗摇摇欲坠,那乱七八糟挽起的头发散了一肩,麦苗笑嘻嘻道:“大姐,你头发乱了,慢点走啊。”
她连忙把那钗扶了扶,回头摸摸他剪得狗啃般的头,头顶实在剪得太短了,连青青的头皮都隐约可见,她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手艺还得多练练,麦苗这个样子还真没法见人,幸亏他每天只想着填饱肚子,还没那个闲工夫在意外表。
她把乱发随便捋了捋,从怀里掏出一个糠麸馒头,柔声道:“弟弟,我们今天都忙,没顾得上弄东西给你吃,这是刚才别人给的,你快吃吧!”
麦苗摸摸脑袋,馒头在他眼中放大成了一个大白面馒头,他高高兴兴接过来,刚想往嘴里送,见大姐喉咙动了动,连忙把馒头掰成两半,塞了一半给大姐。
大姐接了过去,一口就塞了下去,噎得直拍胸脯,麦苗连忙帮忙顺顺,大姐噙着泪朝自己刷了个耳刮子,恨恨道:“真没出息,三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
两人哈哈笑起来,二姐家在一个小山冲里,虽然两个姐姐都嫁在大河村,北河把全村分成南北两个部分,二姐嫁在北河这边,经常会到南河的娘家和大姐家这边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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