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万勿推辞。”
推辞再三,赵大娘把铜钱揣入袖中,偷偷掂掂分量,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去治一桌好酒好菜,为大爷接风洗尘。”
赵大娘手脚麻利,烧水揉面,杀鸡宰羊,晚间时蔬野味,牛酥羊肉,馓子油饼皆有,又烫了一壶好酒,杯盏圆圆作了桌团圆饭。
长留素来乖巧少言,此日也难得孩童心性,缠着李渭说了一肚子话,吃饭时又要爹爹夹菜,又要娘亲擦手。
春天知道一家团聚,骨肉亲情其乐融融,哪里顾的上照应旁人,她早习惯如此,故早早回了西厢做针线,灯下丝绦穿引,层层叠叠,翻来覆去,一丛丛绣牡丹已是看酸了眼,揉揉只是涩痛。
李渭常年出门在外,回家后多半陪伴病妻弱子,入夜之后先去盘查长留功课,哄自己儿子睡觉。
“爹爹,长安城真的很远么,好玩么,是不是很多人?”
长留攥着李渭的手,“春天姐姐从长安来,夫子也从长安来,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长安是国都,皇帝大臣,外国使节都住在那,到处是市集,很是热闹啊。”
李渭摸摸长留的头,“等你长大些,爹爹带你去长安瞧瞧,好不好。”
“好。”
长留闭牵牵李渭袖角,“爹爹,快过年啦,你别走好不好。”
李渭点头:“不走了,爹这阵子都在。”
他看顾长留睡下,瞧着他闭上长睫,替他掖紧被角,出门正遇见赵大娘端了汤药送去李娘子喝,接过药碗:“我来。”
李娘子捧着钱匣,正在灯下仔细盘算。
曹得宁给了驼马队统共六千张茶券作酬资,另有些零碎银子,驼队分下来,最后到李渭手头约莫有四百张茶券之多,另有一袋子回鹘人手中得的云珠,早前托人在交市上卖了,也得了百张茶券,一共五百余张茶券,俱交到李娘子手中。
时朝廷钞紧,官府榷茶抽税,关中河西一带买卖不以白银铜钱而用茶券为资,每张茶券子可抵一贯多钱,官商流通无碍。
李渭瞧着秀娘抚平手中茶券,说道:“等年节过去,还得抽出些,我去弱水、居延海跑一趟。”
李娘子点点头:“也好,往年你都腊月里跑一趟,今年回来的晚些,我也没顾上去看看,待年节后,再带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那几家境况可还好...”
李渭慢腾腾嗯了一声。
李娘子心里盘算一番,细语说:“朝廷那边的定论,真的改不了?”
李渭没有言语,晕黄烛光里他的面容半明半暗,挺拔的侧脸模模糊糊投影在墙上,李娘子恍然觉得从小与自己长大的丈夫有些陌生,叹口气道:“也罢,就几两银子的恤银,哪里管什么用。”
李娘子心思又转回来:“我这倒有一事,如今长留大了,想也得为他打算打算,以后上学考功名,娶妻生子都是大花头。
前几日赵大娘的丈夫王成从乡下来,说是有人家在卖乡下庄田,价钱倒也公正,我听得起了心思,你若觉得这主意好,明日找个牙郎去说道,若是能盘下来,日后也多个傍身之处。”
李渭道:“你若觉得好做主便是,我常不在家,这些事情也顾不得。”
他神色突然有些低郁,“你身子向来弱,本该少操些心...可如今家里赖你一人照料,云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唤李娘子一声云姐,她原本是他养父母的女儿。
李渭其人本不姓李。
二十八年前,李老爹跟随商队南下关中,回程在渭水旁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婴,据路人云,前日有行商带着家眷在此路过,不慎露财,被悍匪盯上,匪人将一众人杀害抛尸水中,还有个襁褓中婴孩,不知谁动了恻隐之心,未把孩子溺亡,只仍在河岸边,任由他自生自灭。
李老爹家中只有一羸弱幼女,故把孩子带回家由妻子抚养,取名李渭。
李老爹是甘州有名的走马人,李渭十二三岁便跟着李老爹翻雪山走沙漠。
等到李娘子摽梅之年,因体虚病弱难有婚配,李老爹把李渭认作半子,把李娘子嫁与李渭,了下一桩心头大事。
“你这么说,倒是折煞我。”
李娘子捂着帕子咳了声,“渭儿,明明是我对不住你。”
两人互述衷肠,彬彬有礼,赵大娘在窗外望见两人灯下身影,倒觉得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李娘子说了许久陈年旧事,禁不住憋回几点泪,见夜已深:“我照例吩咐赵大婶把东厢收拾好,铺上干净被褥,我这屋子药气重,是住不得人的。”
李渭在东厢住了七八年,早已习惯,点点头:“你好好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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