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卧在潇湘馆中,秋霞暖帐之内,芙蓉绣榻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时只觉胸口闷闷的,身子娇弱无力,脊背又硌得有些痛楚,略有些喘咳,缓过气来呆呆闭目了一阵,脑海里轰鸣声便如奔潮烈马一般。
一时思念起早已去世的父母亲。
想自己母亲贾氏闺名敏,论起其端庄贤良,温婉和惠,仿佛观音垂怜、西母问莲一般,合府上下皆是交口称道。
幼时不觉如何,如今回想,母亲不仅有慈母贤妻之德,其妩媚娇弱、兰心蕙质亦是十分动人。
只父亲林如海,书生气节,厌弃权贵,虽得外祖父钟爱,特将母亲许配于他,到底不擅操持世务,终致家道中落,难继钟鼎之盛。
可怜自己自幼丧母,而后丧父,才寄居贾府,托养舅族,依人篱下。
虽说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也悉心照料,更有宝玉和贾府三春善待,可到底是寄人篱下,心有隔阂。
舅舅府上虽富贵非常,又怎比得上父母的疼爱呢。
如今亲族遭逢变故,母亲那般贤惠贞良,父亲如此饱读诗书、品德高尚,若地下有知,知晓自己这掌上明珠、芙蓉般的女儿,如今沦为他人婢仆,要以卑微之身侍奉他人,也不知在九泉之下,该何等羞惭难过。
思及父母,几颗晶莹的泪珠缓缓淌下,忙拭了去,轻轻咳嗽几声,摇头又欲卧眠,却忽然想起早先宝钗来看自己,送来燕窝替自己润肺清痰,又送来书稿让自己解闷。
这一份金兰之谊,着实令人感动。
只是自己深知是个尖刻性子,看着宝钗珠圆玉润,倾国之色似在自己之上,心里便不自觉起了嫉妒之情。
说上几句话,自己又不免言语呛人,待到宝钗大度笑着离去,自己又白白后悔起来。
再想那宝姐姐如此绝代佳人,有牡丹之色,仙妃之姿,昭君之才,娥皇之志,如今却已失了清白之身,被主子收用,有了小主的封号,成了他人泄欲的玩物。
想她往日也是要强的女儿心性,如今不知作何感想,当真可叹。
想起宝钗,又思及湘云,这云丫头娇憨开朗,园里上下皆知她一心救母,顾不得廉耻羞惭,恨不得将身子百般奉上,只愿能得宠,即便不能救出母族,也盼能换得母亲平安。
想到此处,黛玉不禁轻轻抽噎,落下泪来,想着这云丫头年纪尚小,其实也是可怜可敬之人。
倘若自己母亲贾敏尚在……若自己面临同样命运,能否抛下孤傲,一心奉主,求得母女平安呢?一时觉得自己身为清洁女儿家,常自羡仙子般清洁不俗,怎容他人如此玷污,不如和母亲一起共赴黄泉,落得个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也罢了;一时又想,甚至应当求主子不要嫌弃母亲年长,连母亲一并收留,哪还顾得上什么贞操节气、廉耻人伦,只要能母女团圆就好。
可惜母亲已是阴阳两隔,自己想效仿湘云也无从效仿起了。
只觉窗外阴风阵阵,树影摇曳,花枝似鬼魅,云遮残月,黛玉知道若只顾着思及母亲,又是一夜哭泣难眠了,便强行收敛心神,拭去腮边泪花。
一时又念起白昼所见惜春之事,想着贾府四春,本是各有美好期许,为王妃的、守闺贞的、敏灵秀的、稚幼怀的,皆是柔弱清净的女儿身,如今却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外头的男子不能护得族中幼妹周全富贵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恬不知耻,求幼妹争宠魅主,只为自己苟且偷生。
上苍真是无眼,既生女儿家这般水做的骨肉、花般的容颜、冰般的洁净、玉般的温润,又何必生出那些污浊男子来脏了这世间。
琢磨起那贾琏之信函,提到凤姐,想来也是求着凤姐努力献身主子,好搭救自己,可怜他和凤姐毕竟是结夫妻,竟然不念同床恩情,寡廉少耻,只想着献妻媚上求生;提及贾蓉,那情妃可卿又何尝不曾是他的新婚枕边人。
人常言“薄情”
二字,今日自己算是见识了。
一时翻来覆去,听得窗外阵阵秋虫悲鸣,又觉着有些凉意,扯了扯身上的锦缎绸被,不由恨起弘昼来。
虽说这园子里的女孩子的性命是弘昼救下的,若非他,自己等人少不得充为军妓,也难护得清白,自己柔弱女儿家,不知要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偶尔偷偷打量,见那弘昼也是气宇轩昂,风采翩翩的龙种,贾府上下哪有这般男儿。
只是他怎这般荒淫好色,将自己这一干清白女孩子拘在园子里充为禁脔,只顾淫乐悦己,就连曾有丈夫的少妇也不肯放过。
这些男子,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为何个个如此。
猛一想到这些,又是惊醒,前胸脊背上仿佛冒出丝丝冷汗,想着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障,居然想起这般羞耻之事。
想来自己虽整日躲在潇湘馆中称病,到底是耳濡目染,夜夜难眠,思绪一旦泛起,就难以收拾,净想些不该想的事体。
使不得……自己虽入了牢笼,做了主子的婢仆,身不由己,但心却要洁净,到底要自珍自爱,岂可思索那等肮脏之事,作践自己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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