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一看过去:协律都尉在击筑,两名歌姬倚着弹琵琶的乐工泪眼盈盈,其他人各持着乐器张口结舌,而皇帝顾渊,长袖翻着酒污,玉冠除下,发髻散落,本是极端好洁的彬彬君子,怎么变作这副癫狂形相?见得她来,他剑眉一挑,随手拔下身边歌姬发上的金簪,便敲着青玉酒盏自己唱了起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都下去!”
她蹙着眉对众人道。
一向温顺和气的薄婕妤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乐府诸人却都如蒙大赦,匆匆忙忙行礼逃去。
一时间人都走光了,殿门哐啷一声被带上,自窗外漏入黄昏的暗光,笼着顾渊沉默的脸庞。
他不再唱了。
一旦他停止了荒唐的歌哭,他眉宇间的疲倦和忧愁,就再也挡不住地流溢了出来。
她看见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心头猛地一揪,走上前去,依偎在他的榻边,“陛下,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他眸光一黯。
她怎么这样容易就能看穿他呢?她若是指责他荒乱朝政,他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来堵她的嘴。
可是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他抬起手去,轻轻抚摸她清润的脸。
她感觉今日的他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凝住了呼吸轻问:“是……是明堂的事情么?”
她的问法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会把他的魂魄都给惊散掉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当自己是几岁?还需要这样呵护他的感受吗?然而无论如何,她的呵护他感受到了,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百官、百姓,他的全天下,都不曾用这样呵护的口吻与他说过话。
他的心头便仿佛染了铺天盖地的雾,他想挣开,却无处可逃。
“你们都以为,明堂的事情,是朕一意孤行,对不对?”
他哑声道。
第四八章三辰在上
她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明堂……不过是个由头。”
他又伸手去拿酒盏,被她按住了手腕,他回头看着她,“朕只是——要用自己的人,你懂不懂?”
她说:“我懂。”
“薄三郎第一道上疏,便是限田限奴。”
他冷笑,手在盏上,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温暖的,仿佛季夏的最后一抹眷眷,“这样的事情,朕做得么?朕只能一件件来。
先是换下文国舅,把广忠侯调去治河;再是举贤良对策,将内朝的人全换了一批;明堂伤财,朕如何不晓得?但这钱不让百姓出。
朕要让你家里出——”
他湛亮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得意,又仿佛哀伤,“你肯不肯出?”
她沉默地将他的手指从酒盏上一根根掰开了。
而后她端起了酒盏,他眸光一动,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仰首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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