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他印象里,所有学生对崔郢都是恭恭敬敬,哪里有敢和授业恩师叫板的。
崔郢没在意他的想法,兀自陷入了过往的回忆里。
多年以前,他在国子学任直讲,负责教导几位皇子礼教经筵。
彼时他已在朝中负有名望,其他几个皇子王孙虽然不乐意听他讲经,好歹面上功夫做足了,课余的作业也是让伴读写了,装模作样地恭敬交上来。
唯有太子一个,简直将敷衍了事写在了脸上,崔郢原本对他寄予厚望,连着几次作文后,被他气到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现在说起来,胡须仍然因为激动一翘一翘。
“老夫让他写何为教化之道,他给了我两个大字,‘愚民’。”
崔郢气哼哼道,“老夫气不过,把他叫到跟前问话。
结果他说——”
当年的场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
彼时尚且年少的梁承骁站在他面前,神色冷峻地答,孤长于北境苦寒之地,所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年到头都在受外域蛮夷侵扰,然而仍有氏族宗亲盘踞一方,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征尽苛捐杂税。
见崔郢语塞,他又抱臂嗤笑,道。
治国者,除内患在先,攘外敌在后。
待到朝野海晏河清,民自归心,何须教化!
……
窗外天色渐暗,淅淅沥沥落下几颗水珠,竟是晋地难得的春雨。
公良轲也是听到了后来,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人,正是传闻中不修礼德,专横骄恣的太子。
室内点起了灯,在烛火映照下,崔郢的面容苍老了不少。
对着信任的学生,他终于吐露心声,叹道:“太子本来会是个明君,孟重云把他教得很好。”
“只可惜……”
只可惜生不逢时。
晋帝近来愈发沉迷寻仙问药,听信道士谗言,忌惮打压东宫,朝中几乎成了邱韦的一言堂。
太子禀赋卓绝,但到底羽翼未丰,斗不过邱韦这样修炼了几朝的老狐狸,近些年甚至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性情变得暴虐残酷,崔郢每次见他,都暗自失望不已。
倘若放在数年前,他这把老骨头尚有余力,仗着自己无儿无女,光脚不怕穿鞋的,还能为百姓社稷争上一争,为北晋未来五十年择个明君。
但如今兜兜转转到了这个位置,要顾及的东西多了太多,即使他自己老头子一个,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也不得不为可能受牵连的弟子门生考虑一二。
他在朝中不偏不倚镇着,邱韦和晋帝都要给几分面子——可他走了之后呢?
谁来承他的衣钵,还有谁能在人人自危的朝堂上秉公持正,匡扶清明?
师生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各自心情沉重。
半晌后,崔郢自觉话多,抬手就要把公良轲往屋外赶:“时候不早了,你看也看了,赶紧回去吧。”
公良轲被他推着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回过了身:“老师。”
崔郢不耐烦:“还有何事?”
公良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是想告诉您。
那篇文章的作者,学生并不认得,它是昨日松泉楼文会中,有一人所作。”
“学生存有私心,今日上值时特去翻看了会试考生的籍册……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此人。”
“他甚至不是今年的举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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