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天晚上等着父亲回来,可有时候等到很晚父亲都不回来。
他很困,怕父亲回来的时候会睡着,就对自己说:醒着,一定不能睡,千万不要睡着。
可是越是这么说,越是睡得快,许多次父亲回来他都不知道,他睡着了。
他感觉到父亲在摸自己的脸,充满着爱怜,他想醒,他多想醒过来跟父亲说说话,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在睡梦中对自己喊着:“不要睡了,快醒快醒”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静渊的声音温柔,轻飘,带有一丝凄苦,恍如梦中的呓语:
父亲身体不好,一天比一天瘦,戚大年有一次抱着他去过父亲的盐灶,他看到父亲在盐官面前点头哈腰,浑不是在家人面前那么高贵尊重的样子,戚大年说,天海井以前得罪过官府,爷爷被官府的人抓了去,被救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就气死了,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才没能让天海井落到别人的手中。
他苦心经营多年,把自己累得一身都是病。
他去日本读书,虽然家境还算宽裕,为了让父亲减少负担,他省吃俭用,把父亲寄的钱全部攒了起来,退掉同乡会给他租的公寓,和穷苦的学生一起住在学校旁边的农舍里。
记得第一次和同学结伴去京都旅游,午后发车,朋友想坐卧铺,他不同意,挤在硬座车厢里,竟日竟夜一直煎熬到终点。
为了省钱,他路上带了饭团,天气炎热,饭团裹在报纸里很快就馊了,他不理会同学的劝告,坚持把饭团吃完,这一来,犯了肠炎,连日连夜地忙着跑厕所,也没有时间去游玩。
静渊说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讲他的过去,毫无保留。
他说到自己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从日本连夜坐船回国,不吃不喝,连日连夜坐车回到清河。
回来的时候,胡子都长长了,衣服没有换,脏得要命,被下人误以为要饭的,差一点要将他乱棍打出。
他衣不解带,不眠不休,伺候了父亲一个多月,可终到了最终离别的那一天。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自暴自弃,和怀德一起吸鸦片,(他也曾眠花宿柳,差一点说了出来,但好歹及时收口。
)可是终想通想透,他要维持好父亲留下的家业,他不能让父亲一辈子白受这么多委屈。
你不知道父亲有多委屈他说着,眼中渐渐湿润。
他随即想到父亲的委屈与孟家的关联,当即住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真正的林静渊,那个衣着光鲜、温文倜傥的年轻商人不是他。
他是那个会悄悄蹬掉被子的调皮男孩,是那个省吃俭用的穷酸学生,他是父亲早亡、过早担下家业的沉郁青年。
七七泪染双睫,心中一道伤痕依旧在灼痛着。
她该怎么面对他?她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狰狞可怖的样子?她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施予她之上的血泪?
静渊听到七七轻轻抽着鼻子的声音,叹了口气:“七七,睡吧,试试我说的方法。”
醒着,醒着,不要睡着。
他们俩都在心里这么想着,默念着。
任夜风轻抚,万籁俱寂,直到天光日渐微朦,窗户隐隐透出暗蓝色,鸟也开始叫了,他们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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