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阮咸的诘问,刘羡沉默了,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能得到新朝重用的前朝王族,顶多也就是一些偏远支脉,像他这样的嫡传血脉,在历史上确无先例。
但他还是抱有一定的侥幸,毕竟问题没到面前时,谁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阮咸继续往下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
但很多时候,事情的展就是不尽人意的,就比如你现在,你觉得我的生活一无是处,伱为什么之前不向我进言呢?”
“是怕老师怒。”
“是的,你进言劝谏,按理来说,我应该欣然纳谏,但你不愿意说,是因为我更可能怒,哪怕你觉得不对。
世事与道理,往往就是这么背道而驰的关系。”
阮咸的笑意展露出来,他又反问道:“就像你刚刚看的《吴起列传》,楚国贵戚为何不支持吴起变法,而要处心谋害?”
“因为只顾蝇头小利,不顾国家大局。”
“但蝇头小利是摸得着的,国家大局是看不见的。
嗨,辟疾,我虽修玄,但也知道,人这辈子没有不死的,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死后又哪里管得上活着的人呢?你之前说的那些经世报国,很好,但我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要不了几年就老死了,不在家弹琴自娱,还能干什么呢?去上阵杀胡吗?那是不可能的。”
刘羡有点明白了,老师是在告诉自己,书中的道理固然很有道理,但能不能拿来做事,还是要靠自己的经历来判断。
但他还是不明白,《庄子》这种书对生活有什么帮助呢?
阮咸倒也毫不藏私,他拿过刘羡手中的《史记》,往前翻到《孔子世家》中孔子与老子对谈的部分。
当年在洛阳,老子送别孔子时说:“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者也。
博辩广大危其身者,人之恶者也。”
这句话的大意是说,聪明深察的人总是离死亡很近,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擅长辩论的人总是处于危险,因为他喜欢揭人之短。
而后阮咸慢慢说道:“你说《庄子》无用,确实没有说错,《庄子》数万言,所叙所写,其实就和老子对孔子的劝谏一样:人的优点也是缺点,理想也可能带来坏的结局,一个人哪怕胸怀天下,有时也会因为一顿饭、一枚钱而不得不低头,人在自己眼中很重要,但在他人眼里又不值一提。”
“人生在世,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只想着实现自己的理想,就会遇到巨大的灾祸。
而孔子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也还是会常常令自己陷入濒临死亡的险境,会因理想求而不得而痛苦。
如果一个人感到痛苦和焦虑,他就无法静下心,无法用强大的意志去面对危险,认识危险,克服危险。”
“而只有先意识到,自己并不重要,自己的喜怒悲欢不过浮云,领悟八风不动的大智慧,直面将要遇到的困难,同时又坚持自己的理想,这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刘羡有点明白了,《庄子》虽然没有讲述任何经世致用的学问,也经常贬低人性与道德,但这只是表现。
庄子的本意当是教导世人,从自己的视角里解脱出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转而用更宏大的造化角度来审视人生。
这是修心修性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的“无用之用。”
看着刘羡若有所思的神情,阮咸知道他已有所领悟,深感欣慰的同时,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此前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也不知道你的长短,故而教学一事,除了《老》、《庄》以外,我无从着手,只能一直观望,现在看来,我大概知道你要学什么了。”
到这个时候,刘羡已是心悦诚服了,他连忙问道:“老师打算教我什么?”
阮咸把《史记》还给刘羡,说:“你小小年纪,能够耐得下心读书,确实是非常难得的,但是还是我前面所说的,书读得再多,道理也只是道理,你要把道理应用到俗世里,就必须要学会俗世的手段,你现在这方面还有所欠缺。”
“那是?”
“先要强身健体,再要陶冶情操,三要人情练达。”
小阮公伸出三根手指,悠悠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会教你骑马、剑术、射术、音律,当然,还有谈玄。
你可不许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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