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权微在他前面,很随便地用脚拨着木屑,动手清理起堆满杂物的工作台。
面上全是凿痕的高脚长条凳横在中央,凳子脚边是无数卷木屑,锤子、锥子、刻花刀码得到处都是,还有很多零碎挂在墙上,木板、弩、砂轮、折叠小板凳……
在角落上,还有一把中号的老算盘,旧到漆光尽数褪去,露出风化过的沧桑木里。
巨大的悲伤如同巨轮碾压而来,杨桢情不自禁地走向角落,双手颤抖地去摸他熟悉到骨髓里的东西。
权微清了会儿东西,感觉身后没动静,然后他一抬头,脸都差点气大一圈,那个算盘是他爷爷的遗物,他刚要提气呵斥,噼里啪啦地珠算声先响了起来。
然后权微就只剩一个感觉了,快。
杨桢失魂落魄地拨着算盘,蓦然想起了一位游方诗人为卑贱的牙商写下的一句诗。
七子之家隔两行,十全归一道沧桑。
第31章
触景生情,乡愁,或者说是怪力乱神终于击倒了杨桢的神智。
他在算盘声里久久回不过神来,一时根本忘了顾忌这是别人的家里,和别人的东西。
木质的手感有些生疏,摸得出是一把历久经年的老算盘,不知道是从谁的手里辗转来到了权微的家中,勾得他一下就想起那把从不离身的度量衡,杨桢瞬间心如刀绞。
饮岁是精铜打造,300年来几经易主,磨损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朽不腐,光可鉴人。
忘记是哪一年的隆冬了,他在烛台下记账,烛火飘摇不定,窗外风雪呼啸,而度量衡在案上岿然不动,那种静定使得他心血来潮,提笔落下了“饮岁”
二字。
心若无物,尘埃不惹,岁月饮尽,不改其性。
章舒玉喜欢它稳定的特质,不似人心易变。
他带着它走南闯北地衡量货物,9年的光阴不离不弃,已然形同臂膀与手脚,如今他靠一缕孤魂漂泊成为杨桢,那没有精魂的饮岁到了哪里?是埋入了他在梦里的那个牙郎之墓,还是埋进了大漠的黄沙山丘?
平心而论,如果中原的战火绵延,那么比起之后流离失所,或许死在乱世之前的荒漠里反倒是一种幸运。
可苦屿虽苦,于章舒玉却是根深蒂固,他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淡化背井离乡的哀愁和无助。
或曰一瞬,或曰一生,世事难料,除了沉默地背负,他又能干什么呢?
杨桢因为喉头哽咽带来的不适,小幅度地转了下头部,两行清泪却不堪这么轻微的搅扰,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工作室面朝东南,时近中午,斜射只剩下一点,照在窗台下方的地板上,从屋里看去那块的光晕特别亮,其他地方就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杨桢站在发昏的角落里,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可他整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却静得反常。
有一瞬间权微甚至都觉得,他不应该站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是大白天活见鬼,权微很快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最近的逻辑有点故障,他两只眼睛都看见杨桢不止在这儿,还在耍他心爱的老算盘。
不问自取是为贼,权微喝了口酸梅汤,抬脚就往角落里走,要去跟侧对着他的杨桢理论,谁给他的勇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可不等权微走到跟前,一点小东西忽然从杨桢下巴上滚落,砸在算盘的一个角上,摔成n瓣又飞溅出去。
权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然而落下的过程太快,又是半途才被他捕捉到,他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直到他的目光回到杨桢脸上,权微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权微顿住脚步,心里有一半惊讶,和一半的想不通。
一个大男人,被人按着剁手没哭,被人打到肚子痛进医院也没哭,到他家里偷偷打算盘的时候却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他脸上带了点怀疑和不悦,刚要开口问杨桢是怎么回事,角落里的人被声音惊回魂,特别难堪地看了权微一眼,接着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权微小声说了句“抱歉”
。
杨桢的动作很快,所以对视及其短暂,但也许是他眼里的情绪太多了,使得还算平静的面孔里都全是痕迹,权微猛不丁跟那种密不透风的悲恸打了个照面,吃惊和好奇登时给兴师问罪来了个全面碾压。
虽然杨桢的行为莫名其妙,但直觉十分敏锐地告诉权微,现在不该没话找话。
杨桢背对着他,装模作样地挂起了算盘,可是揩脸的小动作瞒不过权微5.1的双眼,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轻轻地从工作室里出去了。
屋里安静,脚步声的存在感就强,杨桢听见背后的人渐行渐远,心里猛然松了口气,他刚在人前失了态,好在权微心善,没有给他难堪。
有人失意了需要安慰,他当然也需要,但也不希望交情不深的人来过多追问,因为他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如此,还得承受别人可能有的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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