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谁壮行?这里有贩夫走卒,有刀口舔血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处的苦命人,也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戏已唱完了,该散的也散尽了,你杨老板要为谁壮行?”
杨七郎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奉秋,去把衣箱打开,取一身开氅来,给你樊师哥。”
樊哙一怔:“杨师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七郎温声道:“樊师弟,少班主从前提起过,唯愿我们能平安喜乐。
如今你已决心留在晋北做屠户,也有了知心的女子,是最好不过的。
将军卸甲,这一身开氅我替少班主赠与你,作为我们昔日情分的留念。”
奉秋捧着开氅回来,道:“樊师哥,什么时候怕冷了,就披上,我们大家伙儿始终在一处!”
众人皆已换上了常服,在晋北各处各寻了行当,下了戏台,便再淋不着血雨,也不再做夜半惊醒的梦。
唯有奉秋鼻尖上还勾了一方雪白的蝙蝠,谁也不敢看他。
看见了,便会想起时迁。
奉秋身量不足,开氅的水袖拖曳在地上,樊哙一把抓在手里,又慢慢将整件衣裳拥入怀中。
他正欲拱手拜下,杨七郎却抢先一步,向众人深深一拜。
“这一回,是我违背了少班主的意思,令大家伙儿冒险齐聚于此,既为饯别,也为壮行,”
杨七郎道,“我的族叔,杨行韫将军寻见我,晋北战事将近,要做好宋道海割地求和的打算,依托晋北地势,各处阻击,是少不了的。
我已决意从军,只是军队如今最缺的,便是见过血的兵,不论成败,皆需血肉来填,我实在不忍向诸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出口。”
他眼中亦含了泪,只是背向海灯,看不分明。
“我不敢看老郎神,不敢看老班主,亦不敢看少班主,我杨七郎算甚么,不过是代管戏班,代为盘账——戏台上有许多英雄胆,下了台却皆是不得不,”
杨七郎道,“这三口衣箱,是我们多年流离的见证,谁要回家,我便奉上一笔盘缠,从此再不相见,只求诸位,领走一身戏服。”
“好令少班主知道——你们有衣可以御寒。”
“若不走,便饮尽此酒!”
三口衣箱,齐齐洞开。
十余碗浊酒,火中摇荡,色殷如血。
“这杯壮行酒,我喝不成了,”
樊哙终于流泪道,“杨师哥!”
“珍重!”
“杨师哥……”
年少时,在荻芦丛中学戏,见茫茫飞雪,浩荡天地,哪会想见此时?
——陆十年来尘扑面,今日才得洗汗颜。
砰,砰,砰!
酒碗坠地。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和道:“说什么……开基业经百战,说什么……鲸鲵镇里骋雕鞍。”
烈酒入喉,那声音含悲带恨,似有无限怅然,却有越来越多人相和,向来戏子爱唱的是忠臣胆,壮士血,悲歌慷慨,如今听起来已不像是戏。
“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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