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来说,陈寿与阮咸,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但世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在陈寿入洛之后,朝中多对他攻讦诟病,但山涛、阮咸都对他极为欣赏,尤其是阮咸,他与陈寿常有书信往来,常常催问陈寿著史的进度,就在陈寿服丧期间,也并未停止。
故而当陈寿去信阮咸,拜托他帮助教授刘羡,阮咸次日就回信答应了下来。
于是刘羡踏上了人生的第二段求学之旅。
刘羡初见小阮公,是在陈寿离京后的初秋。
当时他随朱浮坐了四个时辰的牛车,终于赶到新老师居住的阳山,整個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结果到了这个名叫阮庄的地方后,却现偌大一个院落,中间竟无一人。
只能看见两侧竹林成丛,遮盖院落,两只狸花猫缩在院墙与竹荫之间,小心警惕地打量来客。
过了一会儿,一名婢女提水回来,刘羡这才知道,小阮公正与几名好友出游,连家中的子弟都一并去了,也不知多晚才回来。
刘羡与朱浮就在原地等待,这一等,夕阳的光芒迅黯淡,黑夜的迷幕又如纱帘般挂起,点点闪烁的星光逐渐挂满没有遮拦的天空,山脚处的清风也泛起了淡淡水汽。
刘羡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可迷迷糊糊间,一声长啸忽然划破长空,令他惊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长啸。
人对于音乐的想象,一些来自于外物的记忆,比如屋檐滴水,比如金铁撞击,比如风吹落叶,比如珠落玉盘。
另一些则来自于对动物的模仿,比如黄莺婉转,比如猿声凄切,比如虎啸摄魂,比如乌鸦喑哑。
但奇怪的是,人能将各种各样的声音糅合到音乐的创作中,却唯独很少将音乐与人的声音联系起来,最多也就是能让人想到哭声。
这并不奇怪,因为人已有了语言与文字,可以用平仄与音韵来靠近音乐。
但这样往往就会使人忘记,人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音乐,它拥有无限的可能,也可以唤起人无穷的情感,表现出无限的深意。
刘羡在此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啸声。
素未谋面的它以一种无可阻拦的力量,如摔碎一件瓷器般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刘羡的认知。
刘羡听着啸声,先是觉得昆山玉碎,随后又觉得梵琴拨响,很快又觉得是百凤齐鸣,这个时候刘羡才明白,语言和文字是有极限的,他无法形容这样一种声音,将其恢弘却又细腻的一面展示出来。
刘羡更无法形容这啸声背后的情感,就如同一只坠入冰湖中的蚂蚁,只能察觉到自己平日里的局促与无力。
啸声结束了,但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余韵,让刘羡怔怔出神。
而同时,他也归来的山路上,等到了自己的新老师。
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须花白的老人,全身穿着雪白色道士道袍,头上露髻,脚踩木屐,在月光下恍若无人地晃过来。
他后面跟着七八名年轻人,或牵着毛驴,或扛着竹床,或抱着琵琶,还有长剑、弓箭之类的狩猎用具。
不过给刘羡印象最深的,还是一行人归来时,扑面而来的酒气。
好浓的酒气,浓到刘羡以为自己坠入了酒池里,以致于一瞬间后,刘羡竟升起了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练就了神通,能如点石成金般点水成酒呢?
老人走到门院面前,看到在门口等待的刘羡、朱浮两人,先是“咦”
了一声,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拍着脑袋说道:“哦,哦,我都忘了,你就是承祚(陈寿)的弟子吧!”
刘羡连忙行礼,回答道:“晚辈正是刘羡,您就是小阮公吗?”
“哈哈!
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老阮也不碍事,快进来!”
一行人进了屋,点了灯,然后一名仆役把胡床往地上一支,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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