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展几乎已经忘掉了自己还有一个小名,凌封,凌封,别无他意,只是爹娘最初是想给他取名为“凌”
,后来发觉“云凌”
看来太露,添做“凌封”
,娘亲又觉得兆头不好,便更为“展”
,凌封就做小名,只有一家人私底下的时候唤来听听,从未外传,知道的人也不多,谢老爷子却正是一个。
空中隐隐好似还盘旋着谢铭久违的大笑,爽朗利落。
云展听着那已经几不可察的声息走出谢府,回身望去,冬日漫长严寒,行人惫懒匆忙,谢府门上的匾额已经挂了很久很久,跟随府中那个男人一路变迁,不管春夏秋冬阴晴风雨,不管风光正盛或人走茶凉,它都在那里,宠辱不惊,不悲不喜。
一瞬间,心口忽然就烫得好像烧着了一样。
那里面,充斥着在还被称为“凌封”
的时候的呼唤,那时的年少,那时的爹娘,那时的谢铭谢子祺还有自己,一切都追随着冬日寒冽的风刮向高空,渺无踪迹,可偏哪里又飘来烧黑的纸灰飞扬散漫,一如当年大火之前,双目赤红眦目欲裂握紧双拳却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一时气血上涌翻滚澎湃难以抑制,他几乎一口呕出,却生生压下——到底已经不是少年,也再不可能一热血沸腾,就喊打喊杀直到要被人打晕才能控制的地步。
可是这样的变化,这一刻想来,真叫人难过。
云展不再留恋,跃上马车。
车夫一声鞭响,马车开始行进。
他在车里,摸着胸口,那里很烫很难过,可他却在想当年那个树底下一笑山花烂漫的小女孩,很认真,很用力,仔仔细细,小心翼翼,虔诚,恳切,似乎这样,就能治愈这一身的痛,还有心口那鲜血斑驳了十余年的伤。
可是马车外,昏沉了那么久的天,到底还是下起雪来了。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洁白,干净,像是要淹没这个王朝,这个世界。
不知道有多少人该看着这场大雪叹息。
他也再没有再犹豫不前优柔寡断的时间了。
可是……那个傻孩子,应该也不会被哥哥逼着赶路,这样大的雪,她也……也还是会有地方,避避的吧?
*
下雪了。
终于下雪了。
徐怀安本是奉了旨,跟一众朝廷命官坐在书房讨论边境退敌之计的,炭盆烧得烫手,他却从满屋的热气中感受到一丝沁骨的冰寒,谈论间隙的时候,忍不住站去窗边推窗,一股寒风即刻迎面而来,窗外鹅毛大雪漫天飞扬,他听到身后许多官员生生抽口气打了个寒噤,却舍不得就此收手,索性回身指着这满天大雪向众官员问:“这雪来得这样凶猛,诸位可都已经做好御寒准备?”
众人纷纷称是,外间早有会看眼色的小厮送了各式贵重毛皮大衣上来,众人穿衣空隙,竟还交头接耳,各自交流起买衣经验来,徐怀安当即沉了脸皱眉,谈论愈入佳境气氛愈热烈,他的眉头就愈紧,好半天没有出声。
好容易有几个有眼色的看出这位位高权重,却素来清正廉明右相的脸色非常不好,连连示意噤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在他面前做了什么,一个个连连道罪犹如惊弓之鸟。
四九寒天,一些权位低的官员额上都禁不住渗出冷汗。
徐怀安面色不虞,心内也是不快,当下冷了脸色正欲发作,恰此时外头却来了更有脸色且镇得住场子的人——江楚蓉一身秋香色皮袄,亲手提着个木漆食盒,头上簪一支成色一流却很是素净的珠钗,面若桃花,身形窈窕动人,进来便像受惊似的“哟”
了一声,面上却一点没有娇羞,只管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到徐怀安身侧,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边,这才掩唇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妾身的不是了,只想着这天寒了,夫君该喝些热汤暖胃,倒忘了招呼各位大人,实在该向各位赔礼,对不住各位了。
膳房里已经备下了足额的点心和热汤,各位不如也去前堂歇歇气,这样大的雪,事情又这样多,一时也谈不完,还是先去暖暖身子再来,夫君,你看妾身说得对不对?”
到底是左相府自小养出来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再兼她眼羽微颤,面色酡红,唇上一点朱砂有如芙蓉,如此美景,众官员里几个年岁不足或定力不够已然直了眼睛,被徐怀安一眼扫去打了个哆嗦遍体生凉,等不及他允许便打了揖各自呼朋引伴往前堂去了,走时还不忘偷偷再瞄几眼江楚蓉。
局势已定,徐怀安也不再多说,只向还留在房里琢磨他意思,唯恐踏错一步的几位轻轻点了头,等他们都出去,门也合上了,这才好似不经意把从江楚蓉的手里抽身开来,站在窗边继续看雪。
他也不说话,江楚蓉说什么都穿耳而过,半响,等她都静下来不再言语了,方道:“你回房吧,以后别这样了。”
声音平淡平静,两眼只注视着外头不停飘落的雪花,一心一意,心无杂念,随江楚蓉说什么,皆数不理不管不顾,只等她说完,回头淡淡望她一眼,口气凉薄疏远:“别闹,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