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年齿尚幼,却已能窥见几许明艳姿容,两弯卷而翘的长睫覆着面颊,鼻息轻浅,显然睡得正沉。
盯着帐中女子,阿豆眼中渐渐涌出几分嫉色,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良久后,轻吐了口气,眉眼间又划过了一丝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这偏僻的庄子上,谁又能记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纱帐,又回身向门帘的方向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脚步轻悄地转过床尾,来到了紧靠墙根摆放的一具橱架前。
这橱架原先应是作书架用的,不过,秦六娘显然并不喜读书,倒是对玩乐打扮极有兴趣,架子上摆了好几只妆匣,另有散放的绢花、灯笼、风筝等物,虽都不甚值钱,却花哨得很,将上头几层堆得满满当当。
唯在最下层的角落里,才毫无章法地任意摆着十几卷书,那书上灰尘极厚,像是许久不曾被人翻动过了。
阿豆虽粗识几个字,却不是个好学之人。
然一见那些书,她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张纸,对照着纸上抄写的内容,在那堆书里一本本地翻找着,动作十分轻巧。
纱帐中,秦素缓缓张开双眸,凝视着床尾处的阿豆,面无表情。
暮色滤过几重青纱,将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几许青灰,而帐中秦素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层青气。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连云田庄,从七岁到十二岁,她就像是被秦家遗忘了一般,在江阳郡最偏僻的乡野,无人照管地独自长大。
秦素淡淡地看着阿豆,弯起唇角,无声而笑。
前世的她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来也有着可以叫人图谋的东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
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满身泥泞,最后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挣扎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时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而那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深宫里的那五年,像一个最不堪的梦。
在梦中,那重楼叠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却是一叶孤舟,上无家族支撑、下无子女固宠,可恃者,唯一腔孤勇与满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却又在即将抵达巅峰时,倏然坠落。
她仍记得落入金莲池的那一刻,凤冠沉沉压在发上,又脱离而去,散开的发髻如墨线,在她的四周飘浮,如丝如缕。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里望出去,觉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虚而飘渺,恍若一梦。
她忽然觉得讽刺。
她曾经那么渴切、那么执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岁那年,当她衣衫不整被人发现、名声尽毁之时,她想过去死;十七岁那年,当她第一次被人转送,自陌生的床榻间醒来时,她曾经如此地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却是,求死而不得。
先,为不能;后,是不敢。
死亡于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为乐事。
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没有尽头的黑暗沼泽,满身污垢、身心俱疲。
直到有一天,她归了国,还入了宫。
那个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着。
活在万人之上,活得鲜烈耀眼,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可死亡却偏于此际降临。
凤冠近在咫尺,那荣耀与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却再也不能触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谁。
当她渐渐沉入水底时,金莲池畔不见人迹,那些原应陪在她身旁的宫人,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挣扎,仰首望着那熟悉的红墙碧瓦,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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