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开车窗想探出去看一眼,刚一动作,巷子里兀地冲出两三个学生,吓得楚望也一声惊呼。
幸得谢择益刹车及时,右手控着□□,左手仍不忘伸手将她额头护住,免她一头撞前窗玻璃上。
几个学生一边一惊一乍跑过去,跑出去几米远,一个学生回头来道过歉以后,又往车窗上扔了一张招纸。
两人往前看,并不宽敞的沿河街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学生。
眼见车开不过去了,两人一道下车来,将车停路边杂货铺前,沿河走过去。
楚望看了眼手里那张抗议招纸,上头写着——
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
然而帝国主义自强迫开埠以来,上海租界上的中国人,吞声忍气地蜷伏于帝国主义的压迫之下,比奴隶还不如!
我们忍无可忍了!
我们已经已经预备牺牲一切,冒犯各种困难与危险,为全中国反抗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作前驱!
废除不平等条约!
收回租借地,取消领事审判权!
让日本资本家迁厂回国!
我们希望全上海的中国人联合起来!
我们希望全中国被压迫的四万万同胞闻风起来!
……
看完以后,她将抗议招纸折好装进衬衫衣袋里,与谢择益一路沉默着前行。
若是往常,她仍觉得他与她是没多大区别的同类;也只在这一瞬,她才突然意识到,他也是周围学生们的抗议对象之一,若非今天他没穿军装,否则一准连带她一道成为泄愤对象;可脱了军装,他也就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能在租界里有一席之地人人都是衣冠楚楚,从穿着而言,一眼便可知谁是侵略者,谁是资本家,谁是二等公民,歧视与压迫随处可见,是有形的。
在往常是动辄殴打黄包车夫的巡官,是苏州河里的无名尸骨;在今天,所有受歧视与压迫的愤怒统统爆发出来,便是学生手中的怒吼与被这民族动荡吓到不敢开门的外国商铺,都是有形的。
她无端的为这歧视与愤怒的有形而动容——不像一百年以后,存在于小组作业与共事关系中无形的歧视,让人找不到,摸不透,无从发泄。
也因此,好几次她都冲着□□人群远远挥舞拳头,嘴里嘀咕道“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
“日本资本家迁厂回国!”
谢择益看她时不时发一阵疯,只跟在身旁微笑。
因为戒严,一趟电车停在河边,夕阳里头两条冰冷而亮晶晶的轨道与河水并排伸向远处,这个城市繁华与贫困交汇的边缘。
车大约停得太久,开电车的师傅打起了盹,车厢里的人却是够安静。
头等车厢里西装革履的商人们读着报或是做着数独题,二等车厢里邻座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互相搭讪起来;突然里头有个人红头发的商人注意到谢择益,在两人走近时轻声喊道:“谢先生?哦真的是你。
听说码头、闸北与宝山路都闹得很厉害,我以为工部局全都出动了。”
一等车厢陆陆续续有人望出来。
谢择益微笑道,“洛克霍德先生下午好。
听说商铺关门,趁散步出来,正好陪同女士买西点。”
“听说总工会出动,闹得很厉害。
商务印书馆附近住户中午听见不少枪声,从那一边一直封锁过来——前头也不能去了,我刚从起士林那边过来,也快封锁了,现在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电车停在路边,意味着连通过来的电线线路也切断了;也昭示着上海某个或是某几个地方正经历一场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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