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时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她给了我某些享受美的财产但只能成为我的负担,我必须将它抛开。
无法克制的热望使我坐立不安,一筹莫展,除了流不尽的眼泪。
接着便是那最后的、极其忧伤的呼唤,这喊声越来越激昂,几乎到了不能再高亢的地步:
忠实的旅伴[11],让我留在此间吧,让我独自留在这沼泽里、青苔上、岩石边!
你们去吧!
世界已为你们洞开,大地辽阔,天空崇高而又恢然,去观察、去研究、去归纳,自然的秘密就会步步揭开。
我已经失去一切,我自己也不再存在,不久前我还是众神的宠儿;他们考验我,赐予我潘多拉[12],她身上有无数珍宝,但也有更多的危险;他们逼我去吻她的令人羡慕的嘴唇,然后又将我拉开——把我抛进深渊。
系指马车里歌德的随从施塔德尔曼和秘书约翰,前者热爱地质学,为歌德搜集矿石,后者热爱气象学,为歌德记录气象报告。
但此处的旅伴可理解为广义的人生旅伴。
潘多拉,希腊神话中由火神用黏土造成的美女,诸神赐予她各种品性:爱神赠以魅力,赫耳墨斯赠以口才和智谋,宙斯却赠她一只小盒,内藏一切灾祸,让她去引诱厄庇墨透斯。
她在他面前打开了盒子,一切灾祸飞向人间。
歌德在此将她隐喻乌尔丽克。
这位平素善于克己的人还从未写出过类似这样的诗句。
他少年时就懂得隐藏自己的感情,青年时代也知道节制,通常几乎只在写照和隐喻自己的作品中象征性地流露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然而当他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时,却第一次在自己的诗篇中尽兴坦陈自己的情感。
50年来,在这个多情善感的人和伟大的抒情诗人心中,也许从未有过比这难忘的一页更充满激情的时刻,这是他一生中值得纪念的转折点。
歌德自己也觉得这首诗的产生十分神秘,仿佛是命运的一种珍贵恩赐。
他刚一回到魏玛家中,在着手做其他工作或处理家庭事务之前,第一件事情就是亲手誊清这一艺术杰作——《悲歌》的草稿。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像修道士似的深居在自己的净修室里,用端正的大字体在精选的纸上把它抄写完毕,并且把它作为一件秘稿收藏起来,不让家中至亲的人和最信赖的人知道。
为了不让容易引起非议的消息轻率地传开,他亲自把诗稿装订成册,配上红色的羊皮封面,用一根丝带捆好(后来他又改用精致的蓝色亚麻布封面,就像今天在歌德—席勒资料馆里见到的那样)。
那几天是令人易怒和闷闷不乐的日子,他的结婚计划在家里只招来讥诮和引起儿子明显的反感;他只能在自己的诗句中到那可爱的人儿身边流连。
一直到那位漂亮的波兰女子席曼诺夫斯卡再次来看望他时,才使他重温起在玛丽恩巴德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产生的感情,才使他又变得健谈。
10月27日,他终于把埃克曼叫到身边,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庄重语调向他朗读了这首诗的开头,这说明他对这首诗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偏爱。
仆人不得不在书桌上放两盏烛台,然后才请埃克曼在两支蜡烛前坐下来,阅读这首悲歌。
此后,其他人也逐渐地听到这首悲歌,当然,只限于那些最信赖的人,因为正如埃克曼所说,歌德像守护“圣物”
那样守护着它。
随后几个月的时间表明,这悲歌对他一生有着特殊的意义。
在这个重返青春的老人健康状况一日好似一日以后不久,出现了衰竭现象。
看上去,他又要濒临死亡的边缘了。
他一会儿从床上挪步到扶手椅上,一会儿又从扶手椅上挪步到床上,没有一刻安静过。
儿媳妇出门旅行去了,儿子满怀怨恨,因而没有人照顾他,也没有人替这个孤独的年迈老人出主意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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