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承倒不是去偷鸡摸狗了,但他确实有一桩事,在心底盘桓了半天也没有讲给叶臻听。
他们姐弟的恩怨,牵扯了几代爱恨和国仇家恨,哪里是只言片语能说清楚的;叶臻又是个顶聪慧的人:只能一开始便咬死了不说。
他说着要把他的身世和盘托出,终究不过插科打诨间又含糊了过去,诉的那番话虽是难得的情真意切,到底也是算准了叶臻不会真的刨根问底。
叶臻越是体谅他,他心里就越沉沉地难受,可竟又卑劣地生出欢喜,恨不得她再心疼他多些。
他终是勉强忍住了,有她陪着,哪里舍得她再多心疼难过?
事实上,他虽已从那似梦似真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却仍旧脑子浑澄澄浑身汗津津。
金钟咒反噬残余的剧痛还在他身体中作祟,似是在这尘世徘徊不去的一抹死气,牢牢的拖住了他,拉着他决绝地要冲向桥的那头去;这眼前实景的一切,便也都随之飘忽起来,仿佛另一个梦境似的。
他咬着牙关闭着眼睛忍耐,就像过往无数岁月一样。
但到底是睡不安稳了,浑身禁不住微颤,额角也沁出薄汗来。
床边的玄琨一直注视着他,这一动,自然便知道他醒了,连声焦急唤道:“殿下?殿下?”
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
玄天承闭着眼睛“唔”
了一声,脑海里慢慢涌进方才耳边玄琨与叶臻争吵的声音,眉头深深拧起。
玄琨等人如此针对叶臻,不用想就知道定是他姐姐早对玄琨等人警告过“叶臻心怀不轨”
之类的话。
张宓敌视任何一个在他身边却为女帝效力的人,愈是亲信,愈是敌视——倒不是说张宓知道了叶臻的真实身份,而是寒轩与女帝的联系人尽皆知。
张宓始终认为,玄天承身为光华唯一后裔却甘愿对女帝俯称臣,这一行为令祖上蒙羞,而女帝对他不过剥削利用而已,他早晚会被榨干价值弃如敝屣。
这事玄天承向张宓解释过无数遍,可均以两人不欢而散告终。
但玄天承并没有真正对张宓动过气。
他身边很多人做事,背后都有张宓的影子,有时她会不经过他直接调度,他是默许的。
只要她不碰触他的禁地,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甚至这样都是委屈她了,在玄天承长大之前,玄都旧部、白氏旧部,原本全都握在她手中。
她又是个极有魄力和手腕的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在历代女人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夏家,她愣是能和指挥使夏鸿平起平坐,即便是军务也能说得上话。
她花了很多时间很多心思经营。
而她,本也就是与他一样倒霉的人。
那段记忆时不时就要钻进梦里提醒他。
他一次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穿透了宁寿宫的宫门,被抛进了那个幽暗的充斥着大烟的地方,张烨褪了一半的衣衫,双目迷瞪,死劲压着身下瘦弱的少女,少女泪眼斑驳,声嘶力竭,破碎的裙裳落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肌肤;他看见年幼的自己目眦欲裂,抽出床边装饰用的匕冲了过去,蛮牛似的掀开了张烨,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匕往他身下捅去,接着被尘翼一脚踩在地板上,噗嗤吐了口鲜血,昏死过去。
他断了三根肋骨,骨茬戳穿了肺叶,在病床上死去活来。
张宓在不久后便仓促远嫁西南,听说是白音夫人拼死跑出去求了女帝。
他终是不敢问他昏死以后生的事。
当然,他也没机会问,陈景和以他刺杀张烨为由,对他百般毒打,再加上原本的伤痛,他一日中便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可若非玄都巨变,她本该是天之骄女。
父亲为她赐名“天胤”
,其爱惜之意不言而喻。
过去她是玄都最骄傲的天胤公主——他虽没见过,却多少能够想见——父亲本已准备为她修改继承法。
可是父亲身死,一切新筑的秩序随着玄都大乱而崩塌。
当然,倘或那时母亲肚子里没有怀上他,她也会被推为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