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的声音淡淡的、很低,钟信却听得很清楚,他似乎有一秒钟的犹豫,目光在廊下那些仆妇身上扫了扫,点了点头。
“我这便去,菊生,去给大奶奶端杯润喉的茶来,顺便把院子里的汽灯也打开罢。”
廊下的仆妇们有些意外眼前的情状。
匆匆归来的大少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头躲进自己的卧室里,便不再出来见人。
相反,却在钟信端来的黄花梨椅子上,正襟端坐,面色沉静。
院子里的大汽灯在屋脊上亮了起来,照得整个前院有一种瘆人的白。
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不知道刚成了寡妇的男奶奶,这会子突然要发什么疯。
在大汽灯刚刚点亮的工夫,院门口刚巧走进来一个年长的管家婆子,并一个身段苗条,皮肤极其白晰的青年女子。
她的打扮,应该也是钟家比较有身份的大丫头。
那姓白的婆子原是二太太莫婉贞的陪房,虽也是争强好胜的主儿,这些年却一直被大房的几个婆子压制着,始终不得施展。
这会子眼见大房有大厦将倾之势,自家二房的少爷姑娘却开始蒸蒸日上,立时便觉得底气翻了又翻,连水桶般的腰身都扭得比往日欢腾了许多。
她此刻受钟秀所托,特把钟秀的丫头碧儿送到泊春苑来。
既领了二小姐的任务,老白婆子便像是得了皇上的旨,待到进了院子中央,却见秦淮正端坐在椅子上,正伸手去接菊生手里的茶。
她见这男奶奶明明见自己和碧儿已走到身前,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张脸虽是传说中有名的风流俊俏,却偏又多了些原本没有的端庄和冷淡。
秦淮在这婆子和碧儿进入院门那刻,便把她们了个清楚。
那婆子一副骄横之色不必说,只是那个叫碧儿的丫头,倒也好生奇怪,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倒真像是二小姐钟秀的翻版。
眼见她唇边含笑,一路轻盈地走向自己,秦淮却只觉有一股说不清的反感,知道在那丫头的笑容下面,却不知藏着什么花花心肠。
老白婆子此时心里便带了太监传旨却没人搭理的气,禁不住便高声道
“大奶奶,这是二房的丫头碧儿,是二爷和二小姐专门送过来给奶奶做掌事丫头的,奶奶你这会子,是不是接一下碧丫头”
她不知是她的嗓门过大,还是话说得太有些突然,那杯本已接在秦怀手里的茶,竟在她这句话里,直直摔了下去,砸在青石地面上,瞬间摔个粉碎。
一时间,整个泊春苑前院的一众人等,都被这清脆的炸裂声惊住了。
一边的钟信一步便跨到秦淮的椅子前,将飞溅开来的碎瓷片和热水珠都尽挡在他的衣衫上。
“嫂子,可烫到了没有”
钟信低声问了句,眼睛飞快在秦淮缩回的右手上瞄过,那只手依旧是白晰如玉,并没有半点烫到的痕迹。
秦淮先是微微摇了摇头,继而,却忽然从椅子上直直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冷冷地着面前的老白婆子和碧儿。
雪白的汽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可以清楚见他两根乌黑的眉毛紧拧着,一双极清亮的眸子里,竟完全是众仆妇从未见过的寒光。
“我问你,你方才这么大声,嚷的是个什么是觉得我七老八十,还是天聋地哑,听不见你说话还是怎地这里是泊春苑,行的是大房门下的规矩,谁听说主子要端茶喝,这边奴才还敢扯着脖子叫嚷的我便不信,要是大爷活着,你也敢这么没有眼色还是你见我是个守寡的男妻,便心里明知道钟家的规矩,也偏要来欺我一欺我告诉你,趁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大房的奶奶,便是寡妇,却也不是吃素的”
那老白婆子本就被那满地摔碎的瓷片吓了一跳,正发怔间,却不料男少奶奶忽然间大发雷霆,疾声厉色,一番句句带刺的言语,倒把她整个人吓得僵在了原地,嘴唇一阵翕张,却又偏生接不上话来。
一时间,整个前院的廊前院里,众人皆敛声静气起来。
那个叫碧儿的丫头,却急忙抢上前去,先便对秦淮福了福,笑道
“奶奶想来是误会白大娘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些,耳朵略有些背,素来说话便是大声。
在二房的时候,大家都知她的情形,原都包涵着些,毕竟二小姐素常便教训我们,莫说我们做大丫头的,要多照顾些小丫头子和老妈妈们,便是主子奶奶和小姐,对待下人,也不会非打即骂,连呼带嚷的,那才是真正大户人家有涵养的样子。”
秦淮略略低下头,仔细了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的丫头。
只见她一张含笑的脸庞上,却明显有一丝暗隐在眉梢的嘲讽,字里行间,似在替老白婆子解释,却又似在处处反击自己刚才的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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