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正月,岚月的肚子就渐渐显怀了。
三婶得了陛下钦点,奉旨入宫来照顾她。
这是三婶第一次进宫,岚月嫁给信王那次,她也只在王府观礼。
她不知从哪里听来,或者自己凭空想象的,觉得皇宫里尔虞我诈、危机重重,人人都想害她女儿和外孙。
尤其是我,她刚进宫那天,我秉着她是长辈,在家时照料我生活起居多年,理应去拜会打个招呼,她却如临大敌似的处处提防着我,连岚月的面都没让我见。
她的心思我自然都看得到。
从小我是家里的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岚月是寄人篱下凄苦可怜的小表妹,我肯定看不起她们母女;现在地位倒转,岚月一飞冲天成了王妃,入住东宫,而我却只能整天穿着麻衣孝服吃斋念经,错过了信王这个金龟婿,为了荣华富贵宁可嫁给十一岁小毛孩,我心里定然气炸了;岚月母凭子贵,将来更加贵不可言,我表面上对她们亲热有礼,实际不知嫉妒眼红成什么样,她一定会护好女儿,绝不让我有机可趁加害岚月,把她从天上再拽回泥潭里。
扪心自问,如果我不是从小有姑姑呵护宠爱,而是像三婶岚月一样夹缝求生,我现在大约也是这般战战兢兢,看谁都留三分心眼;莫说打小艰难求存,我刚被“墨金”
寄生的那段时日,骤然看到身边人的恶意私念,不也几近崩溃,觉得全世界都是恶人,都想害我?
幸而我有姑姑,幸而那时,我遇到了虞重锐。
虽然虞重锐回了洛阳,我们俩的联络却变少了,不能再写书信传递消息,上元一别后更是一个多月都未能见面。
我最常看见他的机会,竟是从别人脑海里读取与他相关的画面景象。
而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从他的政敌那里知道,自从去了真定府赈灾救急,他在京畿道试推行的新法、兴建的几处工程便都因为阻力太大、下面的人难以推进而停滞了。
去夏多雨洪涝,仿佛把今年的雨都下光了,开春后直到惊蛰时节,洛阳周边一滴雨都没下过。
虞重锐主持的黄河河工,除了加固堤岸防洪,还有上游建水坝、下游开渠引水灌溉等计划,但因为去年河工上出了事,全都停了。
今春干旱无雨,他又上表请求重启河工,趁枯水期清挖淤泥降低河床,引黄河水入渠,不但可肥沃两岸土地,亦降低来年再洪水、决堤泛滥之风险。
这提议也遭到诸方反对未能实施,因为国库里没有钱了。
黄河水流湍急,要想在洛阳上游建坝、下游开渠,那得是多大的工程,没有个五年十年根本看不到成效,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会让如今捉襟见肘的国库赤字雪上加霜。
万一再生太行地震这样的天灾,拿什么去救济安抚?
陛下将他的折子留中不,但是老天不下雨,春耕便无法进行,耽误了农时,这一季又要青黄不接。
于是陛下决定二月下旬驾幸清河苑,登高祈雨。
清河苑本是前朝禁苑,位于洛阳西北,占地千顷,东西南北皆数十里,横跨黄河及其支流,北接王屋山,高岭低川交织,地貌宛如一小国。
武帝时在此屯兵操练,移山填河,模拟燕蓟地势反复演练,北伐一举将鲜卑人赶出长城以北,收复失地。
其后数十年九州太平不识兵戈,永王作乱时洛阳也是陈兵向南,清河苑又变回畜牧游猎之所。
因苑内兼有山陵平原河谷等多种地形,皇帝皇后还会在此举行籍田、亲蚕、钩鱼、畋猎等仪礼。
籍田礼本该孟春正月举行,陛下因为去年年底摔了跤,行动虽恢复如常,气力却大不如前了,无法下地亲耕,今年便省略未办。
谁知接连月余无雨,似乎是天意不谐,这回祈雨便下足了诚意,除了太常寺一干人等,文武百官、皇亲妃嫔也都随行,一并由淑妃和贤妃代行亲蚕、躬桑礼。
中宫无主已逾十年,往年籍田亲蚕都是姑姑陪同在陛下身侧,今年换了别人,陛下会想起她、感慨一声物是人非么?
姑姑过世大半年,除了我每日在佛堂对着她的灵位抄经,似乎越来越少听到别人提起她了,陛下心中也难见念及。
姑姑身为妃嫔,有淑妃、贤妃以及后宫数不清的佳丽可以替代,身上的“墨金”
则由我继承,她在陛下心中,是不是也渐渐淡去遗忘、被这些人取代了?
至今我仍未听陛下说过想过一句觉得愧对亏欠姑姑、对她的死有责任的话。
他是皇帝,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应该对他誓死效忠,不能有半点私心二意,哪怕忍受不了自尽求解脱,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岚月身子渐重,不胜车马劳顿,无法随行,只送到宫门口与信王依依惜别。
陛下亲切地询问“可知是儿是女?”
淑妃回答“才四个多月,太医说尚不能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