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是眼这小小的宫女了,便是当年邻家的那个小姑娘,与他何公公,又有什么干系?
陈长生的脸扭曲着,愤怒与哀切轮番在他的脸上出现,就像是有两个人,正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撒扯扭打,分不出胜负高低。
好一会儿后,他面上的神情,才终是趋于平静。
他目注于红菱,既不悲伤、亦不恼怒,平凡的脸上,还是素常的呆板,唯有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罢了,我寻你来也就是这些事,叮嘱几句罢了,你千万记着明晚去老地方便是。”
红菱轻轻应了个是。
陈长生抬头看了看天色,语声越发柔和:“你回去吧,就要下雨了,莫要淋着。”
语毕,一眼瞥见红菱手中的油伞,笑着拍了拍脑门儿:“瞧我这眼力劲儿,竟没瞧见你带了伞,那就好,那你便去吧。”
红菱再度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心底里,她直是如蒙大赦的,恨不能一脚跨出这后院。
可是,她面上却不敢有分毫怠慢,又站了片刻,见陈长生再无吩咐,这才屈膝行了个告退之礼,口中嗫嚅道:“那……那奴婢就先走了,陈公公……路上小心。”
陈长生没再说话,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
红菱并不知晓他的变化,躬身向后退行了数步,方绕过了假山石。
当身后那两道冰冷的视线,终是被石块与杂树阻隔时,她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她加快脚步,循原路往回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方背依着院墙停了步,一时间,浑身上下阵阵虚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将伞拄在地面,权作支撑,下意识地回首张了张。
身后已然不见了废殿的身影,高耸的宫墙仿若一座大山,将一切尽皆掩去,入目处,唯有青森森大片的砖块,兽面瓦当衬着阴沉的天空,浓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压将下来,鼻息间是潮湿而又清润的味道。
红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抚向髻上被风吹乱的发绳。
她的指尖尚还有些颤抖,并不肯听她的使唤,总也捋不顺那几根丝带。
她慢慢地放下手,眼底深处,是抹不去的惶遽与恐惧。
她怕陈长生。
每当他用那种异样的眼光望住她时,她就会觉得,身上像爬满了细小的蛇,滑腻、冰冷,令她每个毛孔都透出凉意。
她恨不能尖叫两声。
可她不敢。
在陈长生的跟前,她人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大度、识进知退,全都不见,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啮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从心底里冷起来。
红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猛地挺直脊背,将伞尖用力向地上一顿,拔脚便往前走。
快些跑开,跑得远远地,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她咬着牙拼命向前走,越走脚步越快,到最后几如小跑,好似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追赶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怕的,又岂止陈长生一人?
他背后的那些人,才更让人害怕。
恍惚间,红菱又想起了方才陈长生的话:
……金海桥……三等奴才……才晋的婕妤……
她抬手按住太阳穴,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这些声音死死按下去。
可是,没有用。
那些话语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越是拼命压抑,便越要往她的脑袋里钻。
红菱跌跌撞撞地跑着,蓦地,脚下一滑,身子骤然失去平衡。
慌乱间她本能伸手,指尖触及一片坚硬的宫墙,恰好撑住她的身形。
她喘息着扶墙而立,一颗心怦怦怦跳个不息,眼前金星直冒,手脚比方才还要虚软,竟连站都站不稳,遂只得丢了伞,一手扶墙、一手撑着膝头,喘着气四顾。
此刻,她已然行至一处狭长而曲折的夹道,前后不见人迹,唯有穿堂风呼啸来去,将她的衣袂拂得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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