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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半垂着眼,一场重病消耗了他许多精力,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也许是因为逐渐上了年纪,深谋远虑的君王,彻底变成了优柔寡断的老父亲。
李宣凛谢恩落了座,但这件事暂且不便议论,便道:“官家知道,臣只是征战外埠的武将,若说上阵杀敌,臣尚且有几分本事,但对处置朝中事务,尤其这样的案子,实在一窍不通。
那日是恰好,登楼观灯时臣在官家身旁,臣协助仪王殿下是遵官家的令,但这案子由头至尾,臣不过是旁听罢了,不敢妄断。”
他是个有内秀的人,不似一般武将莽撞,口无遮拦,深知关乎皇嗣非同小可,因此等闲不肯开口。
官家捶着膝头,长叹了口气,“你呀,过分审慎了,朕既然把筹备控鹤司的要职交给了你,你就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如今朝堂上,文官是中流砥柱,那些谏言奏疏和国家大义,闹得朕头疼,朕需要一个能办实事的人,你在朕心中是不二人选。”
李宣凛在坐上微呵了呵腰,听罢官家的一番话,并没有太多触动,不过拿余光扫了弥光一眼,看见那张脸上沉静无波,只是浅浅一低眉,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装满了算计。
官家还沉浸在自己的两难里,缓声道:“大哥的为人,朕很知道,他是朕的长子,生母虽然出身低微,但朕一直很疼爱他,五岁之前,他是养在福宁殿的,后来开了蒙,送进资善堂读书,虽说父子相处少了,但以他素日的品行……不至于做出逼、奸宫人、窥伺御前的事来。”
这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偏爱,即便有凭有据,仍旧不愿意相信。
李宣凛明白过来,官家迟迟不立储君,大约也有豫章郡王的缘故,原本是应当有嫡立嫡的,但他在嫡与长之间摇摆不定,若是论心,他更偏向那个长子。
如今长子出了差池,这差池不大不小,很令做父亲的为难,所以找了不相干的他来,想听一听他的意思。
“我原想把事压下来,缓和处置,但不知怎么,消息竟传到外头去了,弄得贺继江大闹郡王府,市井之中谣言甚嚣尘上,上京城中的百姓都眼睁睁等着朕的裁决,实在叫朕很难办。”
官家越说,眼中的光越暗淡,最后转头问他,“俞白,若是你站在朕的处境,会如何处置呢?”
李宣凛略沉默了下,拱手道:“臣年轻,本不该妄自评断,但官家既然询问,臣就斗胆说上两句。
内衙侦办了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官家虽不敢信、不愿信,却也不能忽视真相。
况且消息泄露出去了,市井议论,朝廷哗然,官家若是有意偏私,只怕宰相和言官们不能罢休,贺观察更是愤懑难平,若当朝做出什么事来,官家当如何收场?”
说罢向上又望一眼,见官家沉思,眉心也拧起来,愈发要斟酌自己的用词了,忖了忖道,“臣斗胆问官家,官家可是觉得这案子还有疑点?若果真如此,发审刑院汇同三衙会审,还郡王一个清白,官家以为如何?”
然而官家却摇头,“那些证据,朕都看过了,只怕排场越大,将来越不好收场。”
李宣凛说是,“现在结案,官家尚有余地从轻发落,要是经过审刑院和三衙严查……会不会查出别的什么来,就不得而知了。”
他这样说,官家忽然抬起眼,甚至有些惶恐地望了他一眼。
李宣凛还是淡然的神色,微微低了低头道:“官家执掌乾坤,平衡朝纲,平衡二字尤其艰难,进一步狂风凛冽,退一步未必不是万丈深渊。
官家保得豫章郡王,那么为了给贺观察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势必有人要为郡王垫背,官家打算交出哪一个呢?”
果然官家的眉心拧得更紧了,其实这些道理他哪能不明白,不过心存侥幸,权衡过千万遍的事,需要再听一听另一个人的看法。
要保全大哥,拿个无足轻重的黄门令来顶罪,文官们的唾沫星子淹也淹得死他。
但若不是黄门令,就得掏挖出后面的人来,李宣凛说得对,那个人又是能轻易撼动的吗?怪就怪一切太巧合了,那日邶国使节登楼观灯,大哥担着款待使节的重任,没能督查此案,若当日是他来侦办,是否又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呢。
官家长叹了一声,帝王家的倾轧无休无止,看着兄友弟恭,果真到了权力面前,哪个又能一身坦荡,经得起推敲?也是自己举棋不定埋下的祸根,太子之位一直悬空,要是早些定下人选……其实又怎样,该争还是争,该斗还是斗,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甘心。
手里的玉石把件被摩挲得发烫,官家下定了决心,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转头吩咐弥光:“照着先前商定的,传令中书省拟旨吧。”
复又告诉李宣凛,“你母亲的诰封,这两日也会颁下去,朕想着,尊你嫡母为彭原郡夫人,生母就封容城郡君吧,也不枉她们教养你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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