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衡还小,得卓思衡把炊饼掰得碎碎的泡进汤水里浸软了再入口。
刚安顿好,朱通竟走到他身边,横眉立目说道:“你刚才是不是给弟妹少领了炊饼?”
卓思衡摇摇头,他是按数拿的,朱通又昂头朝身后还没吃完回家的人大喊:“有哪个活该饿死的少拿了?”
明明是好话,他嘴里说出来就很不好听。
平常大家就很怕朱通,今天更是瞧出他脾气不对付,没人敢应声,朱通便骂骂咧咧将剩下的两个炊饼撕成五六块,就近给几个老人孩子分了,卓思衡还分到一小块。
悉衡已吃饱入睡,这一小块饼馍便被卓思衡一分为二,塞给两个妹妹。
“姐你吃,你瘦。”
慈衡虽然才四岁,但已经和六岁的慧衡一样高了,她单纯的认知里姐姐从来都是病歪歪的,得多吃才行。
慧衡却缓缓摇头道:“哥哥夜里还得背书,每天都饿得肚子叫,咱们给哥哥吃吧。”
两个女孩的话教一旁的朱通听去,他脸上的戾气消去几分,两只大手胡乱摸了把慧衡和慈衡的脑袋,冷哼一声道:“你们吃你们的!
你哥是半大爷们儿,还能饿死不成?读书有个屁用,不如会算个账记个数,还能帮军爷我点点册子。”
听他这样说,原本不打算招惹是非的卓思衡却忽然脑袋大为灵光!
算账?计数?
这是数学啊!
在他学习语文已经学吐了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数学题仿佛一道光亮,叩开他这个当代考试制度下恐怖的人形解题机器、无情的应试教育踏破者、全省全市知名数理化做题家那沉闭已久的心扉。
“朱管监是需要人帮忙清点数目记账么?我可以试试。”
他将跃跃欲试藏得极好,一副听话老实的模样,比寻常九岁男孩讨人喜欢多了。
朱通只听说自己营里过去都是读书做官人家,只会酸文,哪懂这些庶务?可他实在不识字又不会账目,便狐疑打量卓思衡两眼,半信半疑道:“你行?你行你去看看,不行别瞎翻乱看,给我规矩放回去!”
卓思衡满心期待打开记簿,以为等待自己的至少是个全国卷倒数第二道大题,结果却只看到一个朴素的加减法。
这种大材小用行为着实令他失望。
但他很快发现,怪不得朱通为此事心烦,这簿册里的记载琐碎的不行,盖因伙营不是按照每日每人头给份例的炊饼汤羹,而是先以月计将一月营内的支出全列出来,每日再领多少抹去多少。
老弱妇孺在极北的严冬都是隔三差五生病,若是有人病了没来,吃食便能剩下,因为按规矩领食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点卯,方便查看是否有罪户逃亡,除非那种极其严重由营医大夫批了条的重患才能带回家用食。
这样一来,若是有些日子少人来领,那便在月末几日多填些,月初发多少算多少,将账做平,概不回折,而多下来的那些就各自填各自营里管事的口袋,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雁过拔下的毛也能集腋成裘。
这样一来就苦了下面算账点卯的,还得每日算好均摊和对上前面的空额,朱通大字不识,即便会简单日常的心算,怕是也没那个耐性自己一笔笔添画找补。
粗略往前瞧瞧,这个月似乎没什么需要填补的地方,于是他便只将今日的算了,眨眼的功夫,人头和菜食数就已清点完毕,卓思衡将记簿递给朱通说道:“五十三个炊饼五十三人领讫,汤羹每人一溢,都已点卯,多出的两个没算,还有半个月到月末再补也不迟。
汤羹昨日的也没填好,许是张文书病急没顾上,我也补上了。
哦对,今日是旬末,册子里旬末计数的地方空着,我也给填好了,这一旬共是五百……”
“停停停!
你跟念经似的!”
朱通耳朵里像有十七八只蚊子乱哼,赶紧叫卓思衡停下来,换了个目光打量他两眼又道,“你是卓家那个老大吧?”
“是我。”
“我一会儿去跟伙营对数,要是对不上,有出入的就从你饭食里省出来补!”
旁边已有尚未离去的老人流露出畏惧神色,但卓思衡却十分自若道:“如果错了是当然是要领罚的。”
“对了也没有赏!”
朱通冷哼一声。
然而第二日去领饭时,朱通心情便好多了,虽然还是说话没有好气,却让卓思衡在一旁做原本张文书的差事,忙完又多给了慧衡和慈衡各半个炊饼。
还吩咐他吃完饭去领笔墨纸册,这两日入春会有粗衣按人头发给每家每户,朱通要卓思衡帮忙先算好人头,明日交上来他再去领。
于是夜晚,卓思衡便带了从营物库领来的文房四宝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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