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像是经历了许多挣扎一样,缓缓抬头看向嬴政,片刻后他撩起衣摆平静跪下,“陛下,臣有几句话想说,望陛下恕臣越矩之罪。”
嬴政倒是第一次见余子式这模样,随即道:“起来,有什么话你想说的就说吧,大秦朝堂何来越矩不越矩?”
“陛下,疏不间亲,这些话为人臣子原不该说,只是为人臣子,当以国事当先。”
余子式没站起来,平静地说下去,“陛下,昌平君是楚国太子之子,楚国嫡系正统血脉,若是按亲疏,他离楚王更亲近些。
数十年前,大秦破楚军,逼楚迁都,楚国子民东移,留下旧都郢陈,为了安抚楚国百姓,秦王命昌平君镇守郢陈,先王也是看中了昌平君的楚国血统。
再说郢陈,郢陈是楚国故都,风俗人情沿袭旧楚,境内也是楚人为多,昌平君于郢陈治下多年,常年与楚人打交道,难免不起同宗同德之念。
自然,这是人之常情,昌平君为大秦立下过卓越功勋,治理郢陈也是兢兢业业,仅凭他楚国血统就猜忌他为免有失偏颇,不过臣以为……”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嬴政,后者点了点头。
“说下去。”
余子式轻轻吸了口气,平静抬头看向嬴政,眼中一片坦荡,“陛下,臣不敢猜忌昌平君,着实是昌平君的封国郢陈所处位置过于重要了,如今秦国在山东诸国的形势大好,不到三年必然攻楚,而郢陈就在攻楚的必经之地。
臣只是担心而已,秦人攻楚,若是昌平君亲眼瞧见自己的兄弟血亲、自己的故国子民被秦人杀戮劫掠,他到时会倾向于哪一方?”
余子式顿了片刻沉声道:“陛下,昌平君占据郢陈,封国内兵马多楚人更多,若是一旦反戈,攻打楚国的大秦兵马就是腹背受敌,伤亡不可估量。”
嬴政看了眼余子式,将“腹背受敌”
、“不可估量”
两个词又默念了两遍,他觉得赵高还是委婉了,若是真的出现那场景,唯一的形容词只能是:全军覆没。
“可昌平君没有什么过失。”
嬴政思索片刻后开口道:“仅凭着他的楚国血统就猜忌他,会伤了朝中老臣的心。”
嬴政顿了片刻后接着道,“我幼年时,他对我扶持甚多,王室人情淡薄,兄弟交戮也不少见。”
他抬眸看向余子式,“昌平君是我血亲,于我有恩。”
“陛下,外臣越矩了。”
余子式平静低头,谢罪道。
嬴政看着余子式,片刻后他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伸手将人轻轻扶起来,“不是你越矩了,是我失虑了。”
他轻轻叹道,“着实是这些年,身边的故臣越发零落,我倒是真有几分孤家寡人的意思了。”
“陛下。”
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
“无妨,你接着说下去,以你所见,当如何处理这事?”
嬴政轻轻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合适不中听的,今日过后我权当未曾听见。”
“谢陛下。”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嬴政,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依臣所见,昌平君是大秦忠义之臣,他自幼便生活在咸阳,与陛下与秦王室甚为亲近,骨子里还是偏向于秦国的。
只是,若让他继续留在郢陈,亲眼看着秦人与楚人交伐,到时候动摇与否就难知了。”
“你是说,留他在咸阳?”
嬴政思索了片刻后道:“他没有过失,留禁咸阳落人话柄,大秦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国士。”
“陛下,留在咸阳不一定是留禁。”
余子式轻轻笑了笑,“兴许是升迁。”
嬴政的眼中倏然划过一道光,他看了眼余子式,片刻后笑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道:“也是,升迁。”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余子式端着袖子平静地往咸阳宫外走,他一步一步踏着长阶缓缓走下,一身黑色朝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浮动,露出腰间垂下的一枚青玉官印。
他的眼中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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