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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朗最后那句满是不屑的嘲讽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放,有点像小时候,响彻村庄的喇叭。
……
江天晓6岁的时候他爸去世,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爸骑着刚买了一个多月的自行车去县城买东西,江天晓也要去,被他妈拦住了,哄他说,明天再带你去,爸爸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他爸就再没回来,出了县城往村里走的马路上,被拖拉机一碾而过。
拖拉机逃逸了,没找着。
又过了一年,江天晓他妈带着他改嫁。
继父对江天晓不算好,江天晓经常住在爷爷奶奶家,他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是靠天吃饭的农民,儿子没了,头发一夜全白了,守着一方土地苟延残喘。
偶尔,江天晓的姑姑叔叔会拿点钱来接济他们,但都是农民,谁的日子都不比谁好过。
江天晓挺争气,知道学,考上了县里的初中。
中考那天,每张桌子的右上角都贴着学生的个人信息,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
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日。
那也是他爸的忌日。
后来江天晓才听他姑说,那天他爸骑着自行车,去县城买了一袋饼干,那是江天晓的生日礼物。
江天晓就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4月15号出生就好了,早一天晚一天都行,这样他爸就能避开那辆拖拉机。
可想来想去,除了认命,毫无办法。
对,认命,这是江天晓常听他爷爷说的话,收成不好,认命;儿子死了,认命;治不起病,认命。
江天晓知道,认命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除了接受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命运像席卷天地的潮水,而人只是一粒沙。
江天晓又想起来于朗,于朗大概是他无趣人生里最背离命运的一点意外,他想起来高三那年的冬天,腊月二十八的晚上高三才放假,可江天晓不能回家。
三天前他奶奶托同村来县城的人转告江天晓,他叔叔在邻村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要债的人找上门,就堵在他家门口,奶奶说,我们俩老头老太太他们不敢打,你可别回来。
江天晓更不能去继父家碍眼,那样会给他妈惹不痛快。
那天飘了小雪,特别冷,江天晓在大街上乱逛,一眼看见明亮快餐店的老板,那个扎着马尾的年轻男人,站在店门口抽烟。
“来吃饭么?”
他指间夹着烟,隔着一条街问江天晓。
江天晓于是走了过去。
店里只有于朗一个人,原来那一天明亮快餐店放假了。
于朗找出一个锅,和江天晓煮火锅吃。
江天晓怀疑那天晚上于朗把店里做菜没用完的菜和肉全用下进锅里了,他吃得肚皮滚圆,打了个悠长的嗝。
隔着火锅袅袅的白雾,于朗问江天晓:“过年不回家?”
江天晓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吃得太撑了大脑会转得慢,他就那么直楞楞地回答:“回不去,家被人堵了。”
令他惊讶的是于朗没有接着问,而只是点了点头。
那年春节,从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到大年初六江天晓开学,他住在于朗的店里。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江天晓醒了,浑身疼,脸也肿,走出肯德基的时候他对着玻璃看了看自己,活脱脱一个流浪汉。
江天晓无声叹气,坐地铁回了学校。
到宿舍,沈哲不在——不在更好,江天晓眼下也不想解释自己的狼狈。
这个时间寝室楼里的洗澡间是没有热水的,江天晓去接了满满一盆凉水,拧着毛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也懒得给早就耗尽电量的手机充电,便倒头睡了。
然而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一个连着一个,一会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停车场里,李大夫一刀捅了过来;一会儿是文物鉴赏与收藏的课堂上,于朗笑意盈盈地走过来,然后挥手就是一拳;一会儿又是高三那年的某个深夜,于朗抱住了埋头痛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