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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声之书》中,受训中的捕梦者会在入梦前将骨石置于枕下,昼夜枕石而寐,一开始的任务是将此世的石头带入彼世的梦中,捕梦者需要在纯然精神的世界里向他们的导师描述这一颗石子:形状、体积、重量…从来没有一颗一模一样的骨石,一颗骨石就是一个捕梦者的存在证明,他生前建立的墓碑。
一个具有天赋的捕梦者可以在初次受训时就将骨石带入另一端的世界,从此那颗石头世上仅为他一人所有,直到他在梦中死去,生命终结于漫长而没有终点的梦境中后,他的同伴们会从梦境中将那颗石头带回。
一颗石子在梦境中来回的长度,构成了安瓦尔人的第一个基本时间单位:施瓦(Sywa)。
当地语言里意为生命,瞬息。
究竟多少人的施瓦可以构成卡玛生命的边际?十五页经书不曾解释过这个问题,在萨凡洛夫斯特看来,这个数字也许是千个千,万个万,它包含了无数个在睡与梦中无知无觉的懵懂的无辜生命始终。
这构成了安瓦尔时间的第二个概念:格(Ze),一格的长度是卡玛生命的始终,它包含了七十亿个梦境的枯荣。
与她享有同等权力的博拉则拥有较为短暂的生命,祂的格短于卡玛,那是因为没有生命可以在死时做梦*。
在十五页经书中,一个世界的生命长度为一卜,卜也同样是卡玛的冬宫中一种宿于枯叶上的蝇虫,众多的卜在一起,构成了卡玛梦境中的潮声*。
卜,格,施瓦,这些构成了安瓦尔时间的基本概念,像是法老的黄金项圈,一环一圈,时间场域的核心是来自主神卡玛的意愿,时间本身则是宿于她睫毛上的寄生虫。
然而卡玛本身是否构成时间的纯然主宰,却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萨凡洛夫斯特秉持着他源自经书的观念,坚持认为卡玛是世界的绝对主宰,因为世界的源起来自于卡玛的梦,而卡玛本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则保有绝对的控制。
事实上,萨凡洛夫斯特所持的观点作为经院派的正统解释,一直统治着包括第三王朝在内的三个安瓦尔王朝。
在此之前,没有人怀疑过主神卡玛的力量,也没有人试图这么做过。
在安瓦尔人的视野中,世界是一个无心制造的迷宫,人类是注定的意外和被抛弃的产物。
一切存在的意义在于回归,而主神卡玛,严厉而具有毁灭力量的母亲,则是一切最终的归宿。
相反观点的出现首次由萨凡洛夫斯特的首席弟子杰莱蒙罗在一次释经*中提出,他解释道,要全然理解主神卡玛真正的神力,必须理解其所不能之处,即承认博拉的力量是影响世界的本源力量之一,卡玛的梦境由祂编织亦由祂毁灭,祂影响着卡玛的精神世界,卡玛和博拉,是神力边界的相互交衍。
这次释经令杰莱蒙罗背上了极具危险的名头,他尚未意识到纯然按照文本来解释经书的内容是一件冒失的罪过,尤其在他尚不熟悉自己的信徒时。
释经之后的纷争也引发了师徒之间的第一次争论。
争论的地点据称是在萨塞洛尼基以南众多细碎岛屿中的一岛上,时间是在安瓦尔人第一次骑着战马见识过爱琴海后。
师徒二人在一个无名的岛屿尽头,他们的面前是涌向新世界的海水。
萨凡洛夫斯特借着碧波如洗的海水,向杰莱蒙罗询问关于神力根源的解释。
作为首席弟子,杰莱蒙罗遵循着十五页经书上的教义回答导师的问题:世间一切的构成与知觉都来自于主神卡玛的梦境,主神在梦中造世,主神是一切力的根源。
萨凡洛夫斯特进而又问他的弟子,主神能否控制自己的梦境,一如捕梦者在梦中夜行千里,一如凡人在梦中可以紧守珠宝盒子。
杰莱蒙罗的回答未能赢得导师的认同,他遵循着十五页经书的教义内容,不假思索的回答博拉应是梦境世界中最具有力量的神。
聪颖的杰莱蒙罗在作出回答的同时已经看见自己深陷泥沼,他的回答揭示了主神与梦境之神在统治疆域上的边界,同时也隐藏了一个充满禁忌的回答:具有生的力量的主神卡玛,终究是受制于梦与死的博拉。
他们彼此都知道,甚至历代的祭司心里也十分清楚,捕梦者终将在梦的边缘找到卡玛的踪迹,她之迷失所在是死神布下的迷局,而一切生物所攀附的世界是如此脆弱,它的创造与繁衍都依存在一个被猎捕的神的睡梦中。
他们彼此沉默,陷入了对于历史与宗教更深层次的思索中,互相不能提供帮助和注解。
杰莱蒙罗注视着他的导师,自入宫廷以来他为之尊崇和膜拜的圣徒,他聪颖而充满智慧的绿色眼眸中,一时也被诸多答案所迷惘。
“我们无法改变已经造就的信仰,”
他说,“不可为已经远去的浪潮再建海岸。
一个人若信仰他的神,最终的结局只有执迷不悟或至死方休。”
这是萨凡洛夫斯特对于一切问题给出的回答,也是给予杰莱蒙罗的唯一建议。
年轻的教徒在导师的回答前跪拜,虔诚地亲吻导师的脚背。
这次讨论的内容由同时代的释经祭司记录在册,最终形成了《回声之书》附录的一部分。
许多释经祭司尝试解读这场对话的真正意义,他们能探询到的终究只是两位圣徒各自对待信仰的赤忱真心。
这次对话并不以其中任何一方的胜利作为结束,相反,时间的海浪恰恰证明了这是一个预示:一切趋于臻熟,果实坠落地面,拓下的裂缝如同古中国人用以占卜的龟壳,指向安瓦尔王朝最终四分五裂动荡不安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