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谊将目光从李榖菊花般的老脸上移开,抬头望天,幽幽一叹:“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隐户?”
李榖与潘美尽皆沉默,连年的战乱,以致这户籍极难统考,现今的大周,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丁是隐户,或为佃、或为贼,反正就是不为民。
现在这三千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冰山一角,却成了郭宗谊眼前的一座高山,若要用强硬手段收回荒田,夺了这些人和其家庭的生计,且不说会不会激起民变,便是郭宗谊自己都狠不下心来这般行事,他们不过是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略略翻了翻田册,见上面对各大户的情况记得颇为详细,家有几口,主要营生,是否有人做官、从军等,都明明白白,郭宗谊计上心来,抬眼问李榖:“这些田,他们缴税了吗?”
李榖恍悟,抚须笑道:“自是没有,殿下欲从税金下手?”
郭宗谊却摇了摇头,李榖、潘美面露疑色,郭宗谊当下解释起来:“从税金下手,他们盘剥的还是那些佃户,朝廷历来是治不过县,乡里村民,全听仕伸们的管派,届是有人一教唆,这些佃户便会对朝廷生恶,祸端一起,再想扑灭,就难了。”
李榖深以为然的点头,沉声道:“如此,首要之务是将佃户与豪绅分化,方能办王事。”
“正是。”
郭宗谊击掌道,不愧是李榖,一语便能切中要害。
李榖笑了笑,起身拱手:“臣有办法了,请殿下稍待几日,臣定会将这四万余亩田悉数收回。”
郭宗谊跟着起身,笑谓李榖:“谊也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与李相的,是不是同一个。”
李榖半眯着眼,含笑道:“不若殿下与臣,各将办法写于掌中,摊手一对,便知分晓。”
潘美闻言也来了兴致,赞道:“大善,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郭宗谊脸一黑,心想这老头还挺有童趣,当场顿手拒绝:“不必麻烦了,我且直说吧,谊的办法是均田,将这些田分一部分给佃户,编为齐民,能得永业,佃户定然心向朝廷,想来李相的办法也是如此吧?”
李榖呵呵一笑,点头道:“殿下与臣,不谋而合。”
“那李相便抓紧办吧,每位佃农可分田五亩,若有想搬到流民城落户的,还望李相通融通融。”
“唯。”
李榖一拱手,正声应和。
郭宗谊点头,又想起一事,补充道:“还有,待田收回后,把这些年他们欠下的税金也追回来,我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李榖面露迟疑,语气带些担忧:“这,会不会太过,平白树敌?”
郭宗谊展颜一笑,眨眨眼,不以为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非法侵占王田在先,隐产逃税在后,今有判三司李榖,均田追税,救民于水火,利国以丰泽,此举何过之有?”
李榖闻言,只觉嘴巴发苦,咂摸着嘴,他拱手便要告辞:“殿下又在戏人,老臣先行告退。”
郭宗谊哈哈笑着,扯着李榖的衣袖,正声道:“李相宽心,豪绅们并不好骗,这个账,定会算在我的头上。”
李榖驻足,权衡一番,还是开口劝道:“适才殿下也到册中所录,能平平安安拿回田,已殊为不易,再给他们的伤口上撒把盐,对您,对陛下,都不是道好风啊。”
郭宗谊自是知晓其中利弊,这是封建社会,对特权阶级打击得太狠,就会动摇国本,毕竟他郭家就是最大的权贵,可若放任不管,更会影响统治基石。
李榖此番话是老成持重之言,可在郭宗谊来,一国之矛盾,归根结底就是“患不均”
,时不时打一批,拉一批,还富于民,平衡资源,才是长治久安之法。
何况五代是个乱世,乱世就不用太讲道理,可以不理会规则,这要是在明代,此事还真不好办。
更何况,郭宗谊均田追税,本就站在法理这边,区区几个乡野豪绅,还不值得朝堂上的人冒着风险下场。
综合考量下来,郭宗谊认为,追税不会溅起多大的水花,还能敲山震虎,让周边鱼肉乡里的豪绅们收敛一阵。
当下,郭宗谊也沉声开口:“谊晓得利害,但一均田,此事便无法两全,既不能两全,谊又何必畏首畏尾,不若一贯到底,来刀狠的,他们乖乖配合,就继续做权贵,不配合,换个人来亦是一样做,李相,你尽管去办吧,开封府不是有几千号巡兵吗,可以借来,壮吾声势。”
李榖闻言,沉思不语,这是治政理念的差异,不是言语可以辩驳,治世之策,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拉一群人,就会得罪另一群人。
良久,李榖才开口:“既然殿下已有决断,臣遵命便是。”
言罢,便带着欲言又止的潘美告辞,直至二人走了许久,郭宗谊才一拍大腿:“坏了,忘记攻略潘美了!”
可惜人已走远,郭宗谊只好在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把他从开封府要过来。
正苦思冥想之际,张巾来报,言郭威已经回宫,郭宗谊立马换上朝服,自房里取了奏表,往大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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