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琳惊讶地看向神情悲怅的傅红雪,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杀马空群,又为什么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发现叶开脸上也流露出悲伤痛苦的神色,当她回过头时,叶开已经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恢复到一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叶开望着头顶的屋梁,道:“你从那个人的口中得知了他的所有猜测,并在探查后确定了这七个人的身份。”
顾绛不置可否:“这些人的身份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你们,我只能说,白天羽放过他们是有原因的,他们有的人是白天羽的兄弟、朋友,有的是白天羽曾有过情缘的女子,或是和那些女子有关的人,还有人在江湖上名声还不错,的确做过不少侠义之举,当然,除了这家店原本的主人萧别离,也就是西门春,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运气很好,被白天羽砍断双腿后,没有死而已。”
丁灵琳身为局外人,十分不解:“照你的说法,我更不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要杀白天羽呢?”
顾绛颔首道:“这是个好问题,可这个问题放在江湖中,又不那么值得问了。
比如说西门春,他之所以杀白天羽,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在白天羽刀下,那些曾和白天羽有过情缘的女子,是因为白天羽的风流浪子行径,千方百计获得美人芳心,和她们在一起后又将她们抛下,几乎毁了她们一生。
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皆是如此。”
丁灵琳闻言,又有些同情那些被白天羽伤害的人了。
顾绛见她神情变幻的样子,十分有趣,故意又道:“如果是为了白天羽报仇,的确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白天羽自己就给自己报仇了,活下来的人除了马空群,各有各的无奈。”
“但这些无奈都是针对白天羽的,而那一夜,他们杀了白家满门,诚然白天羽得罪了他们,他们中不少人自诩师出有名,可那天死去的还有白天羽的夫人、白天羽才四岁的幼子,白天勇夫妻以及他们还在襁褓中的女儿,白家的两个姑娘和她们的丈夫,还有白家长女六岁的儿子。”
“这些人也都在护住他们的白天羽死后被杀,这难道也是为了报仇吗?杀三个最大不过六岁的孩子报仇?”
“上官金虹杀孙白发,李寻欢杀上官金虹,天下人无不知晓,可笑白天羽一个能与上官金虹并称的人物,却死在一群不知名姓、屠杀妇孺的人手中。”
叶开和丁灵琳都愣住了,连傅红雪都抿起了嘴角,这桩仇恨里,好像人人都在提白天羽,而忘了当天死去的人并不只有白天羽一人。
顾绛好整以暇地看着丁灵琳:“现在,你还觉得这些人值得同情吗?”
“如果说,白天羽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可以杀白家满门,那如果今日,我是白天勇的妻舅,我的妹妹、妹夫和小外甥女,都是完全无辜的,却被他们杀了,所以我要找他们报仇,这些英雄好汉是不是就该在我面前自杀满门,以成全他们的道理,给我一个公道?”
顾绛在这三人的沉默中大笑起来。
中年男子墨眉如刀,薄唇似血,顾盼神飞间揭开了温雅如玉的表象,显出锋利凛人的一面,意态疏狂中透着邪气,笑问:“有情皆孽,这天下谁人不苦?刀尖染血的人,又有几个全然无辜?”
他用筷子敲着杯身,曼声而歌:“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从《笑傲江湖》到《边城浪子》,乃至十年后的《天涯明月刀》,这个江湖,一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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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叶开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说不清楚的,但我相信,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顾绛看着他,丁灵琳看着他,傅红雪也看着他,店中的许多人都在看着他。
叶开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道:“白天羽辜负那些女子,是错的,但他放过那些在他看来不该死的人是对的,那些人想要报复白天羽在情理之中,但他们因为仇恨就牵连无辜是错的。”
“冤冤相报,只会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何况做错事的人,本就不该只有死这一条路,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好过一死了之。”
叶开在说给顾绛和傅红雪听,也在说给他自己听,“而活着的人,除了仇恨外,还可以选择理解和宽恕。”
如果旁人说这句话,很可能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叶开是真的恨过这些人的,在他独自流浪的年月里,在他被欺负后拼命学武的时候,在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爱,自己却连一个落脚处都没有的夜晚,他是真的恨过这些人。
直至今日,他也不能说是完全释怀了,所以他无法接受马芳铃,面对她的哀求都不为所动。
身为强者,他完全可以去报复那些人,他有能力,也有理由,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为自己、为白家讨回这个公道。
可他在努力试着去倾听、去理解,努力地用李寻欢教他的爱人之心去原谅。
死者死矣,他不是替死去的人原谅,没有人有资格替死去的人说话,他是为十多年来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自己,最终选择了宽恕。
如果江湖恩怨循环往复,那就从我开始断绝,所有过往的仇恨痛苦都由我来承受,不要再蔓延到亲友后辈身上。
佛家说慈悲,与人欢乐为慈,怜悯众生为悲,放下自己心中杀戮的刀,也放下别人手中的刀,度己渡人,从这无边红尘苦海中觉醒,及为佛。
顾绛见过很多人,他们面对无常的命运,往往表现出偏狭的嗔恨、无力的顺从、迷茫的自弃、虚伪的算计、激愤的抗争,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清醒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