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时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对着自己的妻,他也没法倾诉,一旦告诉她了,她就拿孝道说事,叫他不要插手长辈之间的恩怨,为人子只要尽心侍奉就可以了——那可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有什么恩怨?左不过是父亲年轻时负了母亲、走了错路,如今父亲并未向其他侯爷伯爷那样妻妾成群,也算是受了惩罚,他没有正妻扶持,过得跟个鳏夫差不多,何其可怜!
以前他同情母亲,如今他更同情父亲,偌大的侯府,母亲除了吃斋念佛,根本不管俗事,从前中馈放在一个通房的手里,如今直接交给了自己的妻子,她一府主母竟这样不管不顾,简直成何体统。
他一杯接一杯,醉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拉着织霞的手道:“你说,我做这个世子有什么意思?啊?谁像我,有母亲好似没有母亲,她成日里就跪在那佛像前,到底有什么可拜的嘛?哦,不对,子不言母过,我不对,我不能说。”
织霞姑娘轻声道:“公子是至纯至孝之人,这些日子可是苦了你了。”
说罢拿下他手里的酒杯道:“老话说,酒多伤身,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少喝一些罢了。”
朗时明追着要拿那杯子,一时间头晕不止,一下扑在桌子上,将盘子推得堆起来,汤汁浸到袖子上,两只手更是泡在了那一碗甜汤里。
织霞和小红连忙去扶他,他站起来,又用手抹了一把脸。
大概是菜汁儿抹了眼了,泪水簌簌地便从眼睛里涌出来,配着那一脸的菜汁儿,真是惨不忍睹。
小红连忙就让人打水给朗时明净面换衣服,热帕子敷在他脸上的时候,朗时明竟然呜呜地哭了出来。
织霞连忙让人清了场,生怕他说出些什么来叫别人听见了不好收场。
一时间整个雅间里就剩了朗时明和织霞。
好在朗时明哭了也是低声碎碎念叨,并没有嚎啕大哭。
“我娘吃斋念佛都十三年多了,你说,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待见我爹?就因为他纳了她的外甥女做妾?哪个男人不纳妾呢?那妾不也死了吗,阿娘为什么不肯原谅他?我真不明白啊,呜呜呜……”
朗时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织霞忙唤人将他抬去客房歇息。
袁无错激动地从望镜楼出来,他娘的,自己不是福星是什么?这种十几年不出门的密辛都让自己听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对,自己的福星应该是阿初。
自己寻了半年的人都没寻到,她给半路救了,还带回来给了他。
今晚就见了她一面,竟有这样大的收获!
那个小妾的死,甚至十四年前的大案,武定侯夫人闵氏说不定统统知情!
有更多人知道就好,太子的最大助力无非是何家,何家倒了,太子他就稳不了一点儿!
四月十五汴梁城迎来了新一年四十祭中的夏礿祭。
在这一天,帝后要同时出面主持,将今年的新麦作为供品呈献给上天,以表示感谢和祈求来年继续丰收。
除了帝后之外,皇子皇孙,诸位侯爷文武百官也要参加。
前几年铭轩帝怠政得厉害,这祭祀大典都交给了太子郑承恩,王皇后也因身体原因基本都不出席,铭轩帝的大哥郑景懿因为双腿有疾,也不大出面,所以每年都是太子和何丞相、武定侯和宣威侯几人主持。
因今年格外流年不利了些,铭轩帝终于打定主意亲自和王皇后主持大典,以平息上天之怒。
今年倒是稀奇,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都宣平侯竟然也出席了。
袁无错远远地站着,背对着祭祀台,手紧紧地把持在刀柄上,今日他当值。
宣平侯郑景懿面容与铭轩帝相较于宣威侯更相像,可能他们都更像自己的老子,也就是吉顺帝郑南浔吧。
看面容虽然有些苍老,但因鲜少出来晒太阳,倒是有一种如同瓷器般的白,即便是坐在轮椅上,姿态也十分挺拔。
民间有传言,说他原本是吉顺帝心目中理想的太子人选,可惜在一次骑马不小心坠马受伤之后,腿就溃烂不止,最后截肢保命——自然他也就与那皇位无缘了。
袁无错悄悄看着他,心里暗道:确实是相貌堂堂,风姿翩翩。
比铭轩帝更加有上位者的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若是个健全人,大萧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冷不防宣平侯锐利的目光射过来,惊得他迅垂下眼帘:这人绝非看起来这么简单,他竟能敏锐地察觉有人在审视他,而且精准地找到自己,真是太——太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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