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天空中留下长长的余晖,血一样的红。
天色很快暗下来,琥珀色的元气,消失在我大伯母黄连略带褐色的瞳孔里。
在这个迷惘又凄幻的黄昏是,半个月亮,艰难地爬上翠风恒乌桕树,鲍家屋场十八麻子家的桂花树,重重地喘息之后,才悄悄地升起。
在月亮的周围,个不争气的星辰,勉强出微弱的光线。
一只乌鸦,展开翅膀,在黄昏软弱的光芒中,朝甘银台上,那株高大茂的木荷树,孤孤独地飞去。
我大伯母黄连,每天这个时候,都站在木荷树下,眺望西方,扮禾佬归来的路上,怎么还见不到我大伯父茅根的影子?
掰着手指头过日子,黄连已算得清清楚楚,茅根他们五个人,已经去了五十七天。
原来说好的,最多四十天,就可以回来,茅根哥哥,你到了哪里?
最恼火的是,茅根哥哥说过,我的梦想,可以擎着蒲公英做的伞,飞到他的梦里去,现在,我竟然找不到茅根哥哥身在何方。
黄连昨天去问娘家的姐姐:“茅根哥哥和黄柏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驼背的姐姐说:“滴亲的妹子哎,男人家的事,你操那么多的闲心干什么咯?男子汉总是以四海为家,为了养家糊口,哪里有活干,就像黄鳝一样,往哪里钻,没有钉死一条秤呢。”
显然,对于夫妻间的离愁别绪,姐姐比妹妹看得淡一些,或者是,隐藏在心里,不易不肯表露。
开始的时候,我大伯母黄连,怕人家讲笑话,你这么想男人了?就装着去我大姑母金花家里,去逗外甥女公英去玩,多是站在小圳巷子的两根石条子上,右手搭个凉棚,翘望西北方向。
而西北方向,除了满天的余晖,慢慢地慢慢地收缩,到最后,缩成一粒小小的红豆,被一只白色的鹈鹕,多次试图衔走之外,只剩下像我爷老子决明年龄一般大小的牧童,骑着牛背上,吹着水竹子做的竹哨子,缓缓归来。
还有,鲍家屋场,一一座座茅草房子,袅袅炊烟,慢慢溶解于黑暗之中。
后来,我大伯母黄连,盼望我大伯父茅根,归来的路上,不怕人家说笑话了,越走越远,一直走到甘银台上的木荷树下边。
这一切,被我大姑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晓得黄连的心,是一只血养大的蜘蛛子,在她的胸膛里,结着一个硕大的密密麻麻的八卦网,扯不开,撕不断,一扯一撕,到处飚着血呀。
金花急急忙忙跑到添章屋场,对我大奶奶说:“娘哎,我讲话,直口直嘴,有什么话,讲出来,讲错了的,您莫见怪咯。”
我大奶奶说:“我们两娘女,有什么话讲不得?见什么怪?你讲就是。”
“娘哎,我老是担心,黄连和茅根两公婆,有点不对头呢。”
我大奶奶慈菇说:“金花,你是七窍玲珑心,比我想着远,你把道理讲出来,给我们听听。”
“我看老弟嫂黄连,一天比一天,更痴呆了。”
金花说:“这样子下去,当真会成痴呆子,以后的日子,他们这么过呀。”
“哎哟嘞,金花,你不来,我正缺个讲栾心底子话的人呢。”
我大奶奶慈菇说:“讲到黄连身上,我心里,不晓得有多痛呢。
黄连,好比我纺的一桶丝线,从头到尾放在木桶里,却被猫公子打倒在地,乱了头绪,哪里还分得清这一团大麻纱呀。”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帽子,走到我大伯母黄连的身边,问:“细妹子啊,你每天在这里等,在这里盼,是在盼你屋里男人回来吗?”
我大伯母的眼泪,一溅就到了脸上,小声说:“是呢,是呢。”
“莫等了,莫盼了。
"
老帽子好情好意地劝慰黄连:“想回来的,自然会回来的。”
“老人家,你这话,道理上讲得过去。”
黄连说:“你也等过人,盼过人吗?”
“等过,盼过。”
老帽子箍住头的小银圈子,在夕阳下光。
老帽子说:“我家的男人,跟着蓬家台的杨昌濬,去了新疆,说得好好的,打败了红毛鬼子,最多是五年,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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