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紫金山满山都是大火,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火光冲天,将南京城燃成了一片白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混乱。
我揣着相机在安全区交界处流连,听一些跑路的难民说,日军已经进城了,又有些人说还没有,而我之所以守在这里,是想拍一张日军的先头部队进城的照片。
暂时还没有遇到日军,然而我们自己撤离的部队却频频从安全区经过,按照规则,中日两方军队都不允许进入安全区。
街巷中呈现出一番骇人的景象,一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甚至一些撤退的散兵,趁着乱闯进民宅里偷抢打劫,我拍了几张照片,我的手居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前几天琼斯小姐的那番话终于在我心中慢慢清晰起来:社会各个阶层的颠覆与重组,法律将形同虚设,道德在生存面前会变得异常脆弱……是啊,这个时候,管你先前是做什么的,家里有多少财产,保住命的最大,国家都在存亡的边缘,国家机器哪有工夫去管这些打家劫舍的事情?
粥厂开饭的时候,我赶回了圣婴女中,帮助大家分发食物。
那天晚上我们在学校工作着的十八个人:从琼斯小姐、她的助手、几名教员、我、弗洛伦斯,到洗衣工、清洁工,等等,我们都领到了一条美国大使馆制作的臂章,以证明我们是美国学校机构的雇员。
将难民们的晚饭安排妥当,弗洛伦斯整理着她那条已经被挤得皱巴巴的臂章,她看上去很是疲惫。
我递上一杯水,“你还好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人,”
她指了指围堵在粥厂门口的黑压压的难民,“毫无纪律可言,我们不分昼夜地工作,只为让每个难民吃到一份可以果腹的食物,等发完了餐,却有一批人围上来说根本没领到,而有些人则偷偷折回来领了两份甚至三份!
这真是无序极了。”
我理解她内心的挫败感,大几百人的衣食住行落在我们几人身上,虽然艰难,但胸中总觉得是光荣的,可看见一些自私狭隘的难民的所作所为,又会本能地生出一种无谓感。
“请排队!
排队!
这是我每天都在向他们重复的话,可收效甚微……‘文明’有那么难吗?”
弗洛伦斯失望地结束了她的控诉。
我想她的内心里是有些鄙视这些人的,从那天的冯二鹅到今天的这些难民,而我是不愿意自己的同胞被鄙视的,虽然关起门来我也觉得他们这样不好。
“今天晚上我们再和琼斯小姐商量商量吧,看看有没有办法改进,”
我叹了口气,“中国有句古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眼下这些百姓在战争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生劳作所积攒的财富,不要说仓廪不足了,当下的每一分钟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因此‘礼节’、‘廉耻’就被抛却脑后了吧,求生本能站了上风。”
佛罗伦斯喝着手中的水,没有再接话。
她的眼眸重新静了下来,透着落寞,这让我想起她的来历,这些天来,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她只是个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德国人,直把她当成我们中的一分子了。
“你的未婚夫呢?有什么消息吗?”
我又问道。
她牵了牵唇角,“暂时没有,我只希望他安全。”
(六)
到了第二天,十二月十三日,日军就正式进城了。
听说我们的军队只有小部人马激战到了最后,这一天城中街道上还有零星的守军在抵抗,但大队人马撤的撤,死的死,降的降。
南京城停电了。
琼斯小姐说,既然日军占领了南京,往后的日子应该能慢慢走上正轨,不用天天躲防空洞,在她当时的意识里,那应该是一支有着起码军纪的军队,占领有占领的说法,一切都会按照国际法来。
她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天真了,或者说,是日军的行为超越了任何正常人的估量。
日军占领南京,并不是灾难的结束,而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