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挑了一批看上去干净好看的难民,有男有女,把他们带到学校东头的礼堂里,先是拍一些合影,强迫着大家笑,难民们哪里笑得出来,可迫于日本人的淫威,只得咧咧嘴,勉强笑一笑。
拍完一组照片,随同的军妓中有一个站了出来,掏出一把碎钱和糖果抛在地上,难民们许是饿急了,许是本就贪心,爱占些便宜,竟都扑到桌子下面、椅子背后抢了起来,这下好了,日军带来的记者将镜头对着他们,相机一个劲地闪着,我和琼斯小姐站在一边,我觉得脸上滚烫,是羞,是愤,琼斯小姐的一张脸则是煞白,尴尬到了极点。
这些日本人走后,琼斯小姐厉声呵斥在场的难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发火,她僵直地站在那里,瞪圆了眼睛将所有人扫视了一遍,当时还有几个不知好歹的妇女因着之前捡到的便宜相互嬉笑着,琼斯小姐这么一瞪,大家都安静下来,在那片刻的寂静中,我仿佛听到了琼斯小姐愤怒的心跳。
“你们,”
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因努力压抑着羞愤而微微颤抖着,“怎么可以要你们敌人抛予的东西?怎么可以跪在地上争抢敌人的东西?你们不仅羞辱了全中国人,也羞辱了南京,羞辱了圣婴女中,羞辱了我琼斯小姐!”
那天晚上琼斯小姐非常低落,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晚饭前后去慰问难民,甚至根本就没有吃饭,早早地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院子里有人问起她,觉得她看上去怪怪的,早先那批被叫去拍照的难民中,有几个懂事的,没有去捡军妓东西的,就将这事情说给别的难民听,听的人也很生气,气日本鬼子作践中国人,气那些不争气的中国人自己作践自己。
而这件事、这股怒气,后来便阴错阳差地促成了一宗事件,一宗改变弗洛伦斯命运的事件,不过这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快九点时,我终究放心不下琼斯小姐,端了些简单的食物去叩响了她的房门。
半晌,她走过来开了门,她说她在写日记,让我进去。
我走进屋子里,将吃的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的房间虽然简陋,但十分整洁,看得出主人的有条不紊。
“俞小姐,”
她先开了口,“谢谢你来看我,你知道,我今天真的感到累了。”
我有点拿不准她的意思,怕她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便站起来说:“哦,琼斯小姐,您不要想太多了,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
她却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接着说道:“其实哪一天不累呢?哪一天都累。
日军进城才短短四天时间,学校里里外外就发生这么多事情,你们中国人叫我‘活菩萨’,大家信任我,依赖我,每天都有人拉着我,求我收留他她,每天都有人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忙寻找失散的亲人……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包括驱赶欲行不轨的日本兵、管理校园与难民、为大家的口粮与安全东奔西走、与使馆的人斡旋、与军官交涉……怎么能不累呢?可我愿意为中国人做这些事,我愿意为上帝所欲眷顾的子民做这些事。”
“琼斯小姐……”
我竟感到一丝自责,仿佛今天下午钻进桌底捡东西的人是我,声音也没有底气起来,“您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对大家失望了是吗?”
她捏了捏额头,转而又看向我,“说对大家失望,其实不公平。
我确实是伤心了,但这并不会动摇我为中国人做事的决心,中国是个古老而美丽的国家,中国人,大多中国人,都是可爱的,有你这样勇敢而富于正义感的姑娘,有周嫂那样愿意为同胞挺身而出的普通百姓,是的,我接触到的中国人,大多是善良而知感恩的。
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困境,你们都要挺直脊梁,要有骨气,再凶残的敌人也灭不了一个有骨气的民族。”
那天我记住了这句话:再凶残的敌人也灭不了一个有骨气的民族。
(十一)
十二月十九日。
圣婴女中接纳的难民已经接近三千人,除了我们的宿舍和几间重要的储藏室,到处都挤满了人,女人和孩子居多,也有部分男性难民。
粮食明显不够,我们已经将一日三餐简化成了两餐,为了缓解压力,我们开始劝说那些四十五岁以上的妇女回家,和她们的家人团聚。
妇女们挤在校园里是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欺凌,然而,她们留在家中的男性亲属又会因为无法证明身份而被日本人当作中国士兵抓走。
那些妇女们口头上答应了离开,却都迟迟不肯动身,我们也没有采取任何强硬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