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难闻的薪烛下,柳鞅还在反复地琢磨修改自己的辞行书。
不同于祁连一找到战利品中的毛笔和墨块,就很快爱不释手,柳鞅年过三十,早过了对新鲜事物的接收期,还是更喜欢老牌正统的刀和削。
但是身旁的竹筐里,柳鞅光是整文作废的竹简就扔了不下七版,目下正在改的这篇,用削涂改的部分也是随处可见,显然这篇竹简也该是废了。
而偏偏就在这个柳鞅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的时刻,停笔想要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帐外的东夷人守卫声音响起来了。
“柳子,军主正在帐外等候,想要与您见一面!”
军主!
军主?
这鹿柴部东夷人这种源自对上古九黎彤鱼氏夷鼓(蚩尤)的首领称谓,简直就像是火上浇油般重新燃起了柳鞅本来稍稍降下的怒火。
不伦不类的尊称,背离礼义正道的阴私手段,更重要是不听谏言的执拗,柳鞅更坚定自己的去意。
不过虽然已经帮祁连立下舍命破阵和营救的功劳,算是小小还了祁连的救命大恩,但是于礼来说,说到知遇之恩,柳鞅觉得自己还是亏欠了。
所以临走之前柳鞅打算最后进谏一次,离开之后,柳鞅也会按照自己一开始就答应的那样,去执行被祁连拖延已久的游说封山邢国遗民归顺之事。
然后,柳鞅完成之后,便与祁连两不相欠,是时候依照礼节,仿效先贤,自去流亡,再寻能助他报灭门之仇的君主。
于是想到这里的柳鞅来到帐口,本来打算走出去面见祁连,但是今日下午被拒谏的情景又涌了上来,卿大夫的骄傲一上来,他就停下了脚步,只是隔着帷幕与祁连撒谎道,“主上,夜已渐深,劳烦挂记,鞅深念感激,然臣已睡下,仪态不整,不可面君,明日清晨,臣便要起行,往说封山,临行之际,只有一言以赠主君。”
帐外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一声拔剑出鞘的响动,和低声的喝骂,柳鞅不用看也知道,是祁连身边鲁莽的南宫的憨劲又发作而被祁连制止了。
不久之后,帐外传来了祁连的谅解,“柳子但说无妨,朕洗耳恭听!”
();() “主上虽年幼,然天智聪颖、自谋善断,又兼英武贵气、不避矢石,是以纠合忠勇,得胜冥顽,实诚有为之君。
假以时日,古之汤武,及之可矣。”
柳鞅开头先是夸耀,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外面的祁连都知道,这是老鼠拉木锨——大木在后头,果然柳鞅突然话锋一转继续补充道。
“然《书》曰,‘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
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注一)!
昔商室帝辛力克虎豹、慧倍常人,然则不用祖制,不纳忠言,不行正道,远避贤臣,超拔卑贱,重用奸佞,最终力孤势穷,竟亡大邑之商!
臣每思及此,深以为主上戒之,然后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则复蓟国有望,兴蓟国可及也,臣亦得以稍报主上再造、知遇之恩,今日之事,主上如若不悛,臣也只得背弃山盟,日后遥拜,死不相见。”
柳鞅说完,帐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后,才又有祁连声音传来。
“事竟已至此,柳子之忠言,朕铭记于心!
是吾之离经叛道,朕不避也!
然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朕终不能改!
卿欲效商之箕子,朕命福薄,不敢夺志。
只是明晨露深雨重,营周宵小窥伺,三两奴仆,若走陆路,终难自济,狄梁、狄育,是朕忠仆,护卫尚算得用,朕亦已照会子尽,明日备好船只,直送柳子,如此安排,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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